西坡:绿豆糕
从前的绿豆糕缺点不少,不太周正,表皮粗糙,色泽苍黯,内馅外露……但就是好吃。
虽说如今“不时不食”的传统渐渐不再那么严格地被遵守,但是每逢时令佳节,点个卯、应个景,人们还是乐意循规蹈矩的——是啊,何必要跟一个给了你美好愉快的愿景过不去呢?
所以,尽管已是铺天盖地,但粽子被消化的能力一点也不输于月饼和汤圆。
可是,据说端午这天,武汉、南京、西安、芜湖一带,还有吃绿豆糕的习俗。
为此,我还特地求证当地的朋友,回复是确有其事。
初闻端午吃绿豆糕,我其实是发了一愣的:“为啥?”
这个问号刚刚冒头,马上被我收了回来: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但疑问就像灰尘,扫帚不到,自然不会自己跑掉。
合理推测应当是:端午这天,按旧时说法,天气炎热、湿气蒸腾、五毒尽出。我能想象那些号称“蒸笼”之地的难受。历代中医文献记载与民间实际应用显示,绿豆有清热解暑,止渴利尿,消肿止痒,收敛生肌,明目退翳,解一切事物中毒之功。端午吃绿豆糕,也许就是奔着这个去的。李时珍更在《本草纲目·谷·绿豆》中“赞助”了一把:“……磨而为面,澄滤取粉,可以作饵顿糕,荡皮搓索,为食中要物。”那就等于给绿豆糕发了一个“绿码”。
原来,绿豆糕既是一道美食,也是一味良药。
可问题来了:端午,既不能与象征寒来暑往的立夏、夏至相提,也不能与象征温度变化的小暑、大暑、处暑并论,更不能与象征“最热”的“三伏”齐观,凭什么吃绿豆糕的节点偏偏放在端午?
端午吃粽让人想到屈原。可专家却说两者并不相干——屈原诞生之前,端午的名目就存在了!既然你可以把屈原硬生生地与端午挂钩,那么我也可以找个值得纪念的人物与端午黏合起来咯。谁呢?伍子胥——他可是比屈原岁数更大的朝廷“高管”呐。
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真有出处。南北朝的宗懔(约501-565)写过一部《荆楚岁时记》,其中第三十节有一条:“按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那就是说,在苏浙鄂等地及越南一带,端午节搞事情,可没屈原什么份儿,人家念叨的是伍子胥!
既然纪念伍子胥,那么端午是不是可以废了吃粽子的习俗?哪能呢!因为伍子胥的尸体最终被吴王夫差叫人装在皮革里在端午那天投到江里,他理应享有与屈大夫同等的待遇;至于为什么绿豆糕还能与伍子胥捉对撮合,我没有得到很有说服力的解释,所以只能猜测。我想起医典里说起过绿豆有明目退翳之效,那么,吃绿豆糕正是要让伍子胥擦亮眼睛吧——他自杀前对门客说过:“我死后,将我眼睛挖出悬挂在吴京之东门上,看越国军队怎么入城灭吴。”或者提醒人们擦亮眼睛吧——不要为听信谗言、不分是非的昏君卖命。
反正,端午吃绿豆糕是个既定的事实。此食俗存在的意义,无非给绿豆糕参与端午大舞台的节庆活动分配了一个名额。
有一回,老母亲突然想起要吃绿豆糕,让我去买点来。我兴冲冲到食品店,一看,有,但全是真空包装,心里已有几分不舒服;再一看,那个绿豆糕又厚又大又圆又黄——像一块康元饼干那么大,像一枚“奥利奥”那么圆,像一条年糕那么厚,更夸张的是颜色全像腊梅那么黄,仿佛庙里出品的法物。我有点害怕,生怕买错,转身再去各种食品店寻觅,发现基本一式,显然机制的概率极大。为了交差,我只好买了点充数。老人家自然不满意;无论形态还是吃口都与曾经品尝过的那么不同;唯一觉得尚有可取之处的是保质期够长。
颜色如此一律,没丁点儿色差,你懂得呀;保质期够长,你也懂得呀。
与传统的绿豆糕不照面已经很久,恐怕,我和老母都落伍了。
从前的绿豆糕,一块块整齐地被放在一只白色搪瓷方盆里,上面遮块纱布,买几块,卖几块;不太周正,凹凸不整,表皮粗糙,色泽苍黯,油水横溢,内馅外露……无论哪一条都不符合现代人审美和健康的理念。然而好吃。特别是它的玲珑和单薄,与其他糕团比起来,呈现一种楚楚可怜的风姿。我相信没有人会因它的小巧而如秋风横扫,下口峻急,而只会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化……让绿豆的本味在口腔缭绕,然后转到脑腔,令它产生共鸣。
千万不要腹诽江南人吃食时表现出的那副牵丝攀藤磨蹭样儿,那不是让人看的,而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事实上,绿豆糕要分南北两路。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厚厚的、圆圆的、干干的、黄黄的,我以为多半“取法乎北”了。
越南绿豆糕
不止一次听人家说起越南绿豆糕怎么怎么好吃。越南嘛,我是去过几回的。上当一回就够了,在我看来,那里的绿豆糕只配叫绿豆酥。我若拿了它去孝敬老母,她老人家肯定会冲我一句——这是要擦亮你的眼睛还是要擦亮我的眼睛?我肯定一句还价也没有:“那还用说?当然擦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