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中的那一年
我 在 四 中 的 那 一 年
文:窦小四
晨曦方才褪去,石板川的小街,有些清冷。
十字路口的电杆泛着青灰的光,买豆腐的摊点早已经支起来,依旧是用破木板,可是没有叫卖的吆喝声。
补鞋的老王还没有来,邮局和对面硕大的商店门紧闭着。
折断的树枝和落了泥土斑点的黄色的树叶,凌乱地散在街上,也不多。
昨夜,应该是有一场秋雨的。
我背着一个土布的书包,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在高矮不一的土棱和小水坑之间跳跃的走。
长别四年之后,我再次回到了石板川,回到了四中,这个我其实曾经上了七年学的地方。
只是,我已经不再是学生了。
一切都是曾经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掺杂着永远的青草味羊粪味牛粪味,新雨激起泥土的清香,空气湿漉漉的,风很凉很凉,似乎酝酿着一场古老的雪事。
虽是新单位,可其实是旧相识。
我就那么走了进去,和以前上学时候一样地走了进去,走进了四中的大门。
正是上课时分,校园里一片寂静。
亲切的泥土路,亲切的松树,亲切的青瓦白墙,还有开阔的操场,东南角锅炉房那里堆积着给老师们冬来时候取暖的漆黑的煤炭。
只多了一栋粉白色、四层的小楼。
“一进校门,左右开弓,男女厕所,左右分明。”这是关于四中内部地理分布的一个小顺口溜,突兀地想起,我不禁噗嗤一声自己笑出声来。
就看到了老王,他走了过来。
说给我分的房子在操场边上,他喊学生打扫干净了。于是领我去。
一切都是崭新整齐的样子,老王说,煤炭永刚也给你搬过来,放好了。
景物和人情,一切都是女儿回家的样子。
当时住房很紧张的,连怀孕的老师都是两三个人一个房间,独独给我一个单独的房间。我很感激马校长怜我想读书。
因为,我是被分配到四中的,我不愿意那么早就回去做个大人,我想再读一读书的。
于是,马校长给父亲说,让回来,给她足够的时间读书,有了个岗位再说。
于是,我就回来了,马校长说话很算数,虽然与我们父女素不相识,可是给了我足够的恩义。
并没有排课,我只是做了替补,谁生病了,谁生娃娃了,我就去代他上课,反正,英语语文的,我都认得几个字的。
大家都按部就班的时候,我就闲着只看书。
但是,有两项是必须的,马校长叮嘱,一,早操必须要上。二,你属于外语组。
邵天河老师就很开心。
时代耽误了不止一代人。
邵老师是苏共合作时期学过俄语的,没学过英语,也并不认识汉语拼音,可是,教的学生里,后来也有英语成绩很好的,也有后来考了名校的,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他就说,哎呀,娟霞回来了,张芳霞,李海霞,马秀霞,马春霞,这下,我们学校的五朵霞齐全了。
可是,每每在外语组的例会正式开始之前的说笑时分,他又会说,马玲玲,马晓红,李海霞,马春霞,窦娟霞,是我们外语组的五朵金花。
我们都哈哈的笑,觉得邵老师很可爱。
有一次去锅炉房前面排队打水,邵老师和海霞开玩笑,说,海霞,你的岁岁地一瓶擦脸油就一百八,相当于老汉我抽十年的旱烟钱,海霞和所有打水的老师们一起笑弯了腰。
小四不擦粉,小四也不抽烟,让小四感兴趣的,是邵老师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姑且称为《胭脂和旱烟性价比之我见》。
这个世界,这个中国,从来不缺少好故事,缺少的是会讲故事的人。
人们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总是会下意识的兑换成自己想不通的东西来衡量价值,觉得自己的拥有和追求的那个,才最划算。
没多久,玲玲老师就晕倒了,初三的老师,是很辛苦的,而她又太敬业。
我这个替补就上了。
我实在没有记得我给孩子们教了什么,只记得了两件事。
那天中午,学生们议论纷纷,说一个学生把自己的妈妈拖倒在石板川的街道上了,好像是为了要钱零花,妈妈没有,因为家贫,她在街上用一台旧的缝纫机给别人缝衣服。
我很认真的找老师和学生核对此事,确定是真的之后,确定那个学生就在我们要替着上英语课的这个班上之后。
我没有上新课,我让学生预习,我就站在讲台上等。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迟到了五分钟。
他没有喊报告,我也没有说话,跟着他走到教室最后。
“转过来!”我的语气很坚硬,他就转过来,我就一拳头直打到他的胸口,他在后面的黑板上弹了一个来回之后,跌在地上。
“站起来!”我觉得我的声音里有火。
他就站起来,我说转过去,他就转过去。
那时候,我还很瘦,很长的白色羽绒服,本来就很高,还穿了个高跟鞋。
我跳起来,在他背上一脚,他趴在地上几秒钟之后,很快的爬起来,从教室后面绕过去,飞快地跑!
我追出去,从四楼一直追到,一楼,他跑不过我,跌坐在一楼的地上。
“站起来!”
他不站起来,只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成长到很庆幸今天我这样打了你。”我停止了暴力,我让他走在我前面,回到了教室。
那是我第一次打学生。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如果,我能在四中一直待下去,我想我会一直关注他。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另一件事情,是个十四岁的男孩,给我这个二十四岁的女老师写了有些像情书的信,还送了亲昵的礼物。
后来,这个孩子因为家境,不读书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后悔当初我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只一味的跌在自己的琐事里,不曾懂的长久的为一个孩子的一生打算。
那时候,虽然一个月只有几百,可是,学生的学费也不多,我是可以的。
然而,当我突然明白,愧疚归愧疚,往事已矣,早已无可奈何!
谁知,在我写了《永远的四中》之后,那孩子居然就找到了我。
他过的很好,我给他说,我曾经写过你。
他说真的吗?我就给他看一三年的那个稿子。
我没有问,他看到了我那样写他,会不会怪我。
他知不知道呢,二零一七年的某一天,我为他哭了一场。
当我不再是个学生,而是切换了一种身份再回四中之后,以前的老师们不再把我当个孩子看了,我也知道了一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哪个老师是怎么追他的学生的啊,后来终于娶了,两个人很幸福;比如谁和谁曾经为了追同一个姑娘而闹出了笑话;再比如,谁和谁是媒妁之言之后的不幸婚姻啊,然后男老师就默默地喜欢了某一个女学生,还有老师们的各种前尘后世。
同样的人,同样的处所,但是,当你以不同的身份,深入其中的时候,你的感受会很不一样,有时候甚至会截然相反。
我想我对人生很多多视角的,多维度,多层面的思考和理解,就是源于我这个曾经是四中的学生,又以教师的身份回去走一回,才体悟到的。
老师不再只是老师,老师也是男人,也是女人,学生不再只是学生,而是儿女,而是恋人。
那个时候的氛围很好,每每周例会结束之后,学校领导会逐个教研组来探看。
有一次,会刚结束,马校长就进来了,那次例会是在我的房间里。
朴素艰苦的四中,当时没有专门给老师们开小组会议的会议室,就轮流在老师们的房间里开。
于是,小辉老师拿出了好酒,就划起拳来,别的女老师是石头砂锅水,或者老虎杠子,大约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都让我划拳。
于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没大没小的,就和马校长划起拳来,最后我赢了。
当时很得意,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划拳,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划过第二次。
可是,后来想想,不是小四牛逼,是马校长很绅士。
吹拉弹唱样样拿手的小辉老师最活泼。
我是他侄女,可是他早已不把我当侄女,而当做知己了。
每每在酒醉之时,便唤我去他的房间,把酒言欢,说他自己的快乐伤心事情。
说他在农大上学的时候,有个美丽的姑娘,曾经送给他一个很奢靡的棉袄,他看那姑娘,啥啥都好,可就是自己太胆小了,决不去恋爱。
高兴时候,他就手舞足蹈唱起歌来,他的高山流云的小调,唱的可真好。
他后来把自己阔大的房子让给了要新婚的高志云马晓红,搬到我的隔壁了。
总是在第二天酒醒之后,不爱起床,就喊我,给我钱,让我去给他,给我,以及他的一双儿女我的一对弟妹打了许多的荷包蛋和馒头回来。
那时候的钱,是很值钱的,老师他在变着法儿地体谅我。
我也知道了王调生老师爱吃骨里香,我也知道了我舅爷,就是老王老师,还有几个老师,跳的好一把现代舞。
我竟然看到了毛有存老师在笑,在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我没见他笑过,人们都说他对学生很严格,从来不笑,用夹火的钳子打学生屁股,所以,他教的学生,数学都很好。
也在一个夜晚,就在校园里,见到了石老师,他不喜欢我,因为我的数学实在太差了,怎么个差法呢?永远不高于六十分。
因为一道题把最初的x/y,到末尾成了a/b。他气的在讲台上发抖,窦娟霞,你如果考上大学,我就喝了农药去死了算了。
四年后的一个夜晚,在淡淡的月光下,在一棵松树边,我就在四中的校园里碰见了石老师,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我不恨他,一点都不,他必定早已经忘记他曾那样骂过我。
我腼腆地对着他笑,他居然和我握手,说,欢迎你回来和我做同事。
可爱的石老师知不知道呢?就算是x/y 最后成了a/b,那也是小四抄来的作业,因为小四的数学真的太差了。
我也得以有机会和曾教给我“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马志明老师促膝长谈。
书本上的理论是僵死的,当时约略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吹牛,后来,当我在地处甘南的桑科草原,从底处往高处走的时候,才体会到知识,我的四中的老师们教会我的东西,其实都是人生最可珍贵的智慧和宝贝。
马建国老师,依旧是谦虚话少的样子,我到现在我都想问问,他曾经教会我们的唯一的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会像淘气的小辉老师一样,时常自己一个人唱起来吗?
那一年的四中,给我的感觉,不像个学校,而像个家。
老师们之间,不像同事,而像兄弟姐妹。
孩子们呢?很多年后,更觉得,他们像是自己的孩子。
那年的五月五,我起早开门,满眼湿漉漉碧绿的垂柳倒挂在我的门前,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好吃的,凉皮啊,粉条啊,豆子啊,还有好多个花线和手工缝制的荷包,拿起来闻,香香的。
到临时代课的班上去问,谁拿的,没有人回答,全班都格格地笑。
我猜不出来,我也不愿意去猜,就和他们一起格格地笑。
临近腊月,大雪纷飞,我感冒的很厉害,考研没有几天了。
我病的奄奄一息,我想放弃。
秦安老马拿着他的洋芋馍馍就来了,说,挣死牛不翻车。
好吧,看在洋芋馍馍的份上,牛不翻车,我翻身起来。
我去找窦文天老师,想让他帮我上一年级的语文课,那时候,淑萍姐姐去生孩子,我代她上课。
我也不避讳,说时间紧迫,我要复习考研。
可怜窦老师一把年纪,两鬓斑白,也不嫌辛累,“大事重要,大事重要,没问题,没问题。”
他帮我上了一个月的课,我只买了两盒白沙烟过去致谢,老人家高兴的什么一样,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那时候四中的老师,要的只是,孩子,你好就好;孩子,你懂事就好,心里全没有别的。
暑假了,开始搞“两基验收”,而西大的通知书早在五月中旬就到了我的手里,按理,我可以再不去学校了,可是,我觉得留恋,我觉得难过,我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和留恋。
那个暑假,我就没有回家,和留着搞两基的老师们整日整日在图书馆给新书贴标签,编号,归类,上架。
有时候没有饭吃,就几个人一起吃两个西瓜或者方便面,继续干活,有几个老师,我记得是累的就那么什么都不垫,靠着墙溜下去,也不管背上、裤子沾满了灰土,呼呼地睡去。
后来,无论我走到哪里,人缘都很好,人们问我为什么,我笑而不答。
因为,曾经的四中,我的领导,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学生们,用他们的爱和付出,给了我一张不笑不说话的脸,和一副好心肠。
然后,当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马关,离开了四中。
我万万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当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很恋家很土木质的人之后,才悔不该当初狠心离了石板川,离了四中,离了爹娘,向着遥远的巴渝希冀那未知的炫丽。
“认识你自己!”,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明白的一件事——这句这么简单直白的话,为什么会被刻在古希腊奥林匹斯神山的德尔菲神殿门楣上,长达几千年。
“一个女娃娃么,有个职业就对了,找个好人家,生一两个娃娃,离家近,也照顾得上父母。跑那么远干嘛?”
这是我去申请签字办手续要离开的时候,马校长说给我的一番话。
如今想起来,如在耳旁。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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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岸岸,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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