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离开自己的墓地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六
总第14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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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岑的情绪异常低落,从来都没有这样低落。
他的朋友格拉诺夫斯基读了他这一时期写的《彼岸书》后,写信说:感到他原来才华中生龙活虎的东西都消失了,显露出来的多是“疲倦”和“孤独”。
另一个朋友沙左诺夫1849年读了他在两年前没离开俄罗斯写的小说《责任先于一切》的开头部分后,对他说:“这篇小说你写不完了,而且你再也写不成这样的东西了。你已经失去了明朗的笑声和善意的玩笑。”
他自己也说:从1849年到1852年之间,他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而又十分空虚的艰难时期,这段路走得很累,充满令人心碎的个人不幸。他的心里时时感到痛,就像遇到一次次葬礼一样,感到压抑忧伤。
一向坚强不屈、胸怀博大、富有朝气的赫尔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自从1847年初离开俄罗斯双脚踏到欧洲土地后,他就被卷入激荡的风雷之中。这时大地颤抖,血流成河,野心家无耻,阴谋家卑鄙,反动势力无情,进步力量消失……让他感到前途遥远而迷茫。
尼古拉一世皇帝突然醒悟,不该放他这头雄狮走出俄国,于是把龙爪伸到了欧洲。第一步,冻结了赫尔岑的田产和他母亲的财产及账户资金,以迫使他在欧洲无法生存。这一招够狠毒。“金钱是独立、力量和武器。”“被贫穷奴役是可怕的。”赫尔岑费尽脑筋从俄国政府的熊爪下抢救属于他的财产和账户资金。专制者为了维持自己统治常常拼命给自己脸上贴金,同时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又可以毫不要脸皮。一个国家的皇帝为了整治一个持不同政见者而去拿人家的个人财产做文章,显得既小气又丢人。赫尔岑为了讨回自己的财产和银行存款设法把这些东西转到法国政府的名下,法国政府书面讨要,让尼古拉在全世界抬不起头。
尼古拉哪里肯善罢干休!一天,俄国领事馆的领事突然登门,赫尔岑有点吃惊,问何事枉驾来访。领事的脸红了一下说,圣上命令,让你立即回国,并且“不接受可能提出的不能立即动身的任何理由,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延期。”专制者从来都以为己言一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违抗。可他忘记了,赫尔岑此时站立的地方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王土”。领事边收起文件边问赫尔岑他怎么向皇上复命。赫尔岑果决地说:“就说我不走。”“怎么不走?”“没什么,不走就是不走。”“要知道,这可是抗旨啊!”“你就这么说嘛。”赫尔岑又大声加重语气补充说:“你自己想想,当初我的田产被扣押,我母亲的存款被冻结,而做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人问过我,在这样做以后我还能回国吗?岂不是疯了?”
是的,已经这样了,还回国不仅是疯子,而且还是憨子。尼古拉看错对象了。赫尔岑如果想老老实实地接受专制统治,他就不会辞职。赫尔岑自己亲口说,倘若我上官衙供职,永远甘当奴才,说不定会当上个“副省长”或坐上“总检察长的宝座。”这只是他自己说的,按照他有钱向上行贿,又有才华,如再学好对上卑躬屈膝,他一定会成为沙皇陛下的重臣。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说:“我从十三岁起就为实现一个思想而奋斗,就站在一面旗帜下——向任何压迫势力,向任何奴役宣战,争取人的无条件独立。”他还说他现在:“我血管里还沸腾着太多的热血,我性格里还有太多的坚忍不拔的毅力。”这样一个决心并且在实践着与压迫和奴役人的专制者血战到底的人,他能回去接受尼古拉的统治吗?
又一个灾难来临了。1850年4月16日,巴黎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横着身子来到赫尔岑面前,板着凶神恶煞的面孔,以放肆无礼的口气和张牙舞爪的姿态,宣布:赫尔岑,俄国臣民,必须立刻离开巴黎,从本通令宣布之日起,应予最短时间内离开法国国境。并附有“禁止他以后再回来”之语。
这是俄国尼古拉一世皇帝与法国复辟政府交易的结果。
赫尔岑被逼上绝路了。两国政府的勾结意在让他走投无路,要不死于深渊,要不举手投降。投降不可能,赫尔岑立即寻找第二故乡。
他当时想:“除了加入瑞士国籍以外,我不想在欧洲接受任何国籍,甚至英国国籍:自愿做任何一个君主国的臣民,我感到厌恶。我不是要把一个坏老爷换成一个好老爷,而是要摆脱农奴地位,做一个自由耕作的农民。为此在我面前只有两个国家:美国和瑞士。美国——我非常尊敬它;我相信它一定会有伟大的未来……美国是一个'忘掉祖国的国家’;让那些对自己的祖国失去信心的人到那儿去吧;他们应该离自己的墓地投奔那里……”
他言中了,美国确实有伟大的未来,但权衡再三,他离开自己的墓地并未去美国,而是去了瑞士弗里堡州沙特尔村当了农民。
举行欢迎仪式时,州长、镇长、村长、警察局长、村民、学校老师全到,没有繁杂的礼节,没有愚蠢的说教,没有虚假的客套,至始至终弥漫着朴实和真诚的气氛。
村长致了欢迎词后,赫尔岑致了答谢词:
“亲爱的村长公民和亲爱的沙特尔同胞们!我是来感谢你们的,因为贵公社给了我和我的孩子们以栖身之地,从此结束了我无家可归的漂泊生涯。亲爱的公民们,我之所以离开祖国,并不是因为我想给自己另外寻找一个祖国:我整个的心都在爱俄罗斯人民,我之所以离开俄罗斯,是因为我不能眼见它受压迫而保持沉默,无所事事;我是在被流放后离开它的,我受到尼古拉残暴的专制制度的迫害。只要有国王和老爷的地方,他的手就能够抓到我,但是他的手不够长,不能到贵公社来把我抓去!我可以安心地来到这里,接受你们的保护和庇护,把这里看做一个随时可以找到安身之地的避风港。你们,沙特尔的公民们,你们虽然只有这几个人,可是你们接纳我,让我成为你们中间的一员的同时,却阻止了俄国皇帝伸出的有千百万把刺刀做后盾的手。你们比他有力量!但是你们之所以有力量,仅仅因为你们有世代相传的自由的共和制度!现在我骄傲地加入你们的联盟!海尔维第共和国万岁!”
仪式后,沙特尔村的村民们拿出自己酿造的、只有在非常隆重的情况下才喝的酒。大家都站起来举起手中端的酒杯,为赫尔岑成为他们的新同胞、新公民、自己人而干杯!
赫尔岑喝得酩酊大醉,一觉到天明。他站在高高的山峰上,看着茂盛浓绿的丛林,温暖明媚的阳光,轻轻飘过的浮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想一想离开了自己曾经的墓地,来到了文明善良的民族,通体舒畅,心中积存的烦恼,一扫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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