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80:伯夷列传
夫(fú)学者载(zǎi)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1、载籍:书籍; 2、考信:考证可信性; 3、六艺:即六经,《诗》、《书》、《易》、《礼》、《乐》、《春秋》; 4、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
[译文]读书人阅览的书籍极为广博,但仍然要从“六艺”中查考可信的依据。《诗经》、《尚书》虽有亡佚的篇章,但有关虞舜、夏禹的记载还是可以看到的。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xīng),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chuán)天下若斯之难也。
1、逊位:让位,退位; 2、岳牧:相传尧舜时有四岳、十二州牧分管政务和方国诸侯,合称岳牧;咸:都; 3、典职:主持具体事务; 4、示:出示;重器:象征国家权力的宝物,如鼎等。
[译文]唐尧将要退位的时候,决定禅让给虞舜,虞舜和夏禹在登位之前,四岳十二州牧都一致推荐,于是才让他们担任官职管理政事几十年。待到他们的功绩已经建立,然后才把帝位传给他们。这表明,天下是最珍贵的宝器,帝王是最大的继统,传承授受天下是这样的难啊!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chēng)焉?太史公曰:余登箕(jī)山,其上盖有许由冢(zhǒng)云。
1、许由:上古高士,隐于箕山。相传尧让以天下,许由不受,遁耕于箕山之下,尧又召以为九州长,许由洗耳于颍水之滨,表示不愿听到; 2、卞随、务光:夏朝隐士。传说商汤放逐夏桀,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以为耻辱,投水而死;商汤建立商朝后,想让位给务光,务光认为"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不但推辞不受,并且因为觉得羞耻,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3、太史公:《史记》作者司马迁自称; 4、箕山:在今河南登封之南。
[译文]但是,有的人却说:尧要将帝位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并以此为耻而逃避隐居起来。到了夏代,又有卞随、务光两个人不肯接受帝位,双双投水而死。这些,又怎么说起呢?太史公说:我曾经登上箕山,那上面居然有许由的墓呢。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1、吴太伯:周古公亶父(太王)长子,虞仲、季历之兄,太王欲传位于季历及其子昌(即周文王),太伯乃出逃至荆,自号句吴,春秋时吴国的先祖; 2、伦:辈; 3、其文辞:指有关许由、务光等的记载;不少概见:一点儿都看不到。
[译文]孔子排列论述古代的仁人、圣人和贤能之人,象吴太伯、伯夷一类,记载十分详尽。我所听到的许由、务光,他们的德义是极高的,而有关他们的文字经书里记载得很少,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è),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yì)诗可异焉。
1、“伯夷叔齐”句引自《论语·公冶长》;怨是用希:很少有人怨恨; 2、“求仁得仁”句引自《论语·述而》; 3、轶诗:散失的诗篇,指下文的《采薇歌》,因不见于《诗经》,故称。
[译文]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因此很少怨言。”又说,他们“追求仁而得到了仁,又为什么怨恨呢?”我悲怜伯夷的心意,我看到他们留下的诗歌而感到惊异。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1、孤竹:商时诸侯国,今河北卢龙至辽宁朝阳一带,其君姓墨胎氏。
[译文]他们的传记是这样的: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等到父亲死后,叔齐又让位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意愿。”于是就逃开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避了。国中的人就只好立他们的另一个兄弟。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hé)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zài)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zhòu)。
1、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当时姬昌是西方诸侯的首领,故称西伯; 2、盍:何不:归:归附,投奔; 3、武王:即周武王姬发; 4、木主:即神主,为死者立的木制牌位; 5、纣:商纣王,商朝最后一位王,又称帝辛。
[译文]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敬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他们到达的时候,西伯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用车载着灵牌,尊他为文王,正向东进发,讨伐纣王。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yuán)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shì)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1、叩马:牵马使停; 2、爰:乃,竟然;干戈:指战争; 3、兵:用兵器杀伤人; 4、太公:即姜尚,又称吕尚,字子牙,相传钓于渭水之滨,文王出猎遇之,同载而归,称太公望,后辅武王灭商、立周,以功封于齐。
[译文]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战马而劝阻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起干戈来,能说得上是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而杀害君王,能说得上是仁吗?”武王身边的人想杀死他们,太公姜尚说:“这是两位忠义之士啊!”派人把他们扶走了。
武王已平殷(yīn)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sù),隐于首阳山,采薇(wēi)而食之。
1、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县南; 2、薇:即巢菜,又名野豌豆,可生食或作羹。
[译文]武王平定殷乱以后,天下都归顺于周朝,而伯夷、叔齐以此为耻,坚守大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于首阳山,采集薇菜来充饥。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mò)兮,我安适归矣?吁(xū)嗟(jiē)徂(cú)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yé)非邪?
1、西山:指首阳山; 2、神农:神农氏,传说中的远古部落首领; 3、忽:绝灭; 4、安:疑问代词,哪里;适:往; 5、吁嗟:感叹之词;徂:通“殂”,死。
[译文]等到快饿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我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 从这种情况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yé)?积仁洁行(xìng)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hào)学。然回也屡(lǚ)空,糟(zāo)糠(kāng)不厌,而卒蚤(zǎo)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1、“天道”句见《老子·七十九章》; 2、七十子:相传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72人,“七十”举其成数; 3、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荐:推举;颜渊:名回,孔子的弟子,孔子对他非常欣赏; 4、空:穷,匮乏; 5、糟糠:酒渣、谷皮,喻粗劣的食物;厌:饱足; 6、蚤:通“早”。
[译文]有人说:“上天待人的准则是没有偏私的,总是帮助善人。”那么,象伯夷、叔齐,可以叫做善人呢,还是不算善人呢?他们聚积仁德、修洁品行达到这般地步,而终致饿死!再说在七十个弟子中间,孔子唯独称举颜渊是好学的人,但颜渊常穷困潦倒,连糟糠都难得饱腹,终于过早夭亡。上天对善人的报答,到底怎么样呢?
盗跖(zhí)日杀不辜(gū),肝人之肉,暴戾(lì)恣(zì)睢(suī),聚党数千人,横(hèng)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1、盗跖:传说是春秋时反贵族统治的领袖,“盗”乃蔑称。《庄子·盗跖》: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 2、不辜:无辜,无罪之人; 3、肝人之肉:即“肉人之肝”,把人肝当肉吃; 4、恣睢:放纵,无忌惮; 5、较著:明显。
[译文]盗蹠每天都杀害无辜的人,吃人的心肝,凶横残暴,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于天下,竟然活到高龄而死。他是遵行什么道德呢?这都是些特别重大而且明白显著的例子。
若至近世,操行(xìng)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shēng)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yé)非邪?
1、蹈:落脚; 2、时然后出言:时机选择合适了才说话; 3、发愤:勤奋,努力干; 4、胜数:尽数。
[译文]如果说到近世,有些人操行不规矩,专门违犯法律,但终身享受安逸和快乐,家财富厚几辈子用不完。有些人先把地方选择好了才举步,看准了时机才说话,从不走邪道,不是公平正当的事决不奋力去做,反而遭受祸殃,是多得没法数的。我深感迷惑,如果说这便是天道的正常体现,那这天道究竟是对呢?还是不对呢?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hào)。”“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diāo)。”举世混浊,清士乃见(xiàn)。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1、“道不同”句见《论语·卫灵公》; 2、“富贵如可求”句见《论语·述而》;“执鞭之士”指赶车的小事; 3、“岁寒”句见《论语·子罕》;凋:草木衰败,枯败; 4、见:通“现”。
[译文]孔子说过,“道德见解不同是不能共同谋划事情的”,也只能各自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罢了。所以他说,“富贵如能以道义求得,虽然是给人执鞭的下等差事,我也愿意干。如果不能以道义求得,还是按照我所喜好的去做吧。”“岁暮天寒,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落的”。整个世道都昏暗污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显现出来。难道是因为他们把道德看得太重,或将富贵看得太轻吗?
“君子疾没(mò)世而名不称(chēng)焉。”贾子曰:“贪夫徇(xùn)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píng)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1、“君子”句见《论语·卫灵公》;疾:恨;没世:死; 2、“贪夫徇财”句见贾谊《鹏鸟赋》;徇:通“殉”,为....牺牲生命;冯:依恃; 3、同明相照,同类相求:这两句是从《周易·乾·文言》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脱胎而来; 4、“云从龙”句见《易·乾·文言》。
[译文]孔子说:“君子最怕的是死后名声不被人们称道。”贾谊说:“贪婪的人为财而丢命,壮烈之士为名而献身,自命不凡者为权势送命,普通老百姓爱惜自己的性命。”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互相辉映,同样种类的事物才能互相吸引。《易经》说:“云跟从龙而生,风伴随虎而起,圣人出现,万物性能才被揭明。”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zhāng);颜渊虽笃(dǔ)学,附骥(jì)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yīn)灭而不称,悲夫。闾(lǘ)巷之人,欲砥行(xìng)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wū)能施(yì)于后世哉!
1、夫子:孔门尊孔子为夫子,后特指孔子; 2、笃学:专心致意于学; 3、附骥尾:比喻附于先辈或名人之后; 4、岩穴之士:指山林隐士; 5、闾巷:即里巷,泛指乡里民间; 6、砥:磨刀石,作动词,指磨练; 7、青云之士:谓德高望重之人; 8、恶:怎么; 9、施:延续,流传。
[译文]伯夷、叔齐虽然仁贤,因为孔子的赞扬而声名更为昭著。颜渊虽然专心好学,也不过因为追随于孔子之后而德行越发显露。山林隐士,进取或退隐随天下是否清明而定,这些人名声淹没而不被称道,实在是可悲的事情!民间的普通人,想磨砺德行,建立名声,如果不依附那名望、地位极高的人,哪能留名于后世呢?
宋 李唐 采薇图
《伯夷列传》全文:
夫(fú)学者载(zǎi)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xīng),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chuán)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chēng)焉?太史公曰:余登箕(jī)山,其上盖有许由冢(zhǒng)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è),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yì)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hé)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zài)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zhòu)。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yuán)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shì)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yīn)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sù),隐于首阳山,采薇(wēi)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mò)兮,我安适归矣?吁(xū)嗟(jiē)徂(cú)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yé)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yé)?积仁洁行(xìng)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hào)学。然回也屡(lǚ)空,糟(zāo)糠(kāng)不厌,而卒蚤(zǎo)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zhí)日杀不辜(gū),肝人之肉,暴戾(lì)恣(zì)睢(suī),聚党数千人,横(hèng)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xìng)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shēng)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yé)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hào)。”“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diāo)。”举世混浊,清士乃见(xiàn)。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mò)世而名不称(chēng)焉。”贾子曰:“贪夫徇(xùn)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píng)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zhāng);颜渊虽笃(dǔ)学,附骥(jì)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yīn)灭而不称,悲夫。闾(lǘ)巷之人,欲砥行(xìng)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wū)能施(yì)于后世哉!
明 过珙《古文评注全集》评:
太史公著书,本是一肚皮孤愤,往往借题发挥,即如此传,其事伯夷之事也,其文伯夷之文也。其实乃言自古及今如伯夷其人者正不知有多少,只以未经圣人论定,总属疑似,不便为之主传。若伯夷得夫子称道弗绝,确有可据,故著为列传篇首。他如许由、卞随、务光辈,湮没于水边、林下,何能为之立传耶?反覆援引,有烟波杳渺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