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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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岗上长满了松树。
松树的伤口沾满了松香。
把松香摘回家,挂在屋檐下,院落里飘满松香的芬芳。
夏天,村庄的人们心慌了,就在院落里挖一个三尺深的土坑,渗出一碗清水。
把松香碾为碎末,泡在清水里。
心慌的人喝了,心就不慌了。
祖父说:
松香从松树的心里流出来。
清水从大地的心里渗出来。
它们就是村庄的补心汤。
人心,树心,大地的心,都是一样的。
人心慌了,树心不慌。树心慌了,地心不慌。
树的心血和大地的心血,补养心慌的村庄,补养心慌的人。
一棵树,一块土地,一个村庄,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段里,拥有同一个心脏。
117
村庄有条河流。
每天早上,鹳鸟从河流这边飞到河流那边。
正月十六早上,母亲说:你要到河流那边去。
我说:我不是鹳鸟。
母亲说:你要过条河,就会把一年的疾病丢在河流里,变成一朵浪花流走。
我脱掉鞋子,从河流里趟过去,腿上沾满洁白的浪花。
穿上鞋子,从踏石上跳回来,鱼看见了我的影子。
母亲说:鹳鸟天天飞过河流,浪花带走了鹳鸟的影子。人的疾病是人的影子,落到河流里,影子就消失了。
我说:太阳出来了,我还有一个影子。
母亲说:太阳给人的影子,被太阳晒干了。
我说:月亮出来了,我还有一个影子。
母亲说:月亮给人的影子,被月亮带走了。
村庄的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流经过很多地方进入长江。
每年正月十六,我都要从一条河流这边到达河流那边。
不在村庄的时候,我会经过任何一条长江水系的河流。我坚信,那条河流里,总有几朵浪花,是我们村庄河流的水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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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水塘里铺满藕叶。
藕叶上铺满晶亮的露珠。
夏风摇动藕叶,有的露珠掉落在水塘里,有的露珠集中在藕叶中间。
端阳节的早上,母亲带我去藕塘。
双手接下藕叶上的露珠,洗亮眼睛。
母亲认为:
藕叶上的露珠一半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半是从水塘的藕里爬上来的。
端阳节早上,藕叶上的露珠,是一年四季里最晶亮的,最洁净的。
天不亮的时候,藕叶上的露珠,是村庄的神水。
用露珠洗净眼睛,能看见天上的事物,也能看见地上的事物。
母亲说:人在天底下地之上行走,需要一双晶亮的眼睛。
或许是村庄水塘藕叶上的露珠洗净了童年,现在还能看清楚一只蜻蜓,落在记忆的藕叶上。
体检的时候,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
那是村庄藕叶上露珠的力量。
露珠晶亮,眼珠也就晶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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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柳树一树金絮的是风,吹落金絮的也是风。
金絮一地。沿着村庄的河岸小路,铺到另一个村庄。
踏着金絮行走的,是村庄的哑巴。
河岸上,哑巴留下一串金子一样的脚印。
哑巴拽一根柳树的枝条,抽去中间的树枝,做了一个柳笛。
哑巴沿着河岸吹着柳笛,哀怨的声音流到村庄的街巷里。
村庄四季,没有人能记起一个哑巴。
只有到他吹响柳笛的日子,村庄才想起,哑巴也是村庄的一个男人。
哑巴做了很多柳笛,给村庄的娃子每人一根。
村庄的树梢上、瓦松上都流淌着柳笛的哀怨。
柳笛是春天的管弦,哑巴是管弦乐队的首席。
由于柳笛,哑巴有了辉煌的日子。
哑巴死的时候,跟着哑巴吹柳笛的娃子们长大了。
他们把哑巴埋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山岗上,每人在他的坟头插了一根柳枝。
柳枝长成了柳树,把哑巴包围在柳树的影子里。
每一年春天,哑巴坟墓上的柳枝总有几根被风折断。
吹过哑巴柳笛的娃子们知道,那是哑巴的魂灵在做柳笛了。
跟着春天深夜的雨声,哑巴的柳笛在村庄里跳着狐狸一样的舞步。
村庄的任何声音都是不会死的,它留在人内心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到了某个日子,就会响起。
哑巴的柳笛也是如此。
120
村庄的山岗上有座孤坟,隐藏在迎春花的金黄后边。
几十年,没有人在他的坟头点燃一堆纸钱。
祖父说:
那是司令的坟墓。埋葬司令的那天,几万人沿路哭灵。
埋葬那天来的人太多了,以后就没有人来了。
他的儿女们到外国的,不可能来给他烧一张纸钱。
在国内的,不敢给他烧一张纸钱。
村庄里,活着最辉煌的人,死了就是最孤苦的人。
他的坟墓第一次被扒开,对着脑袋打了几枪。
第二次被扒开,骨头架子被绑在树上挨斗争。
第三次被扒开,棺材被制作成水车的轮子。
他的墓碑铺在路上,砌在茅坑上,还有的被粉碎,卖给了水泥厂,烧水泥了。
祖父长叹一声说:
司令司令,也是死灵死灵。
村庄的人啊,都是细水长流的,死了也有人烧几张纸钱。
司令是一库水,决堤了,就永远没有水了。
祖父的话是村庄的哲学。我给他上坟的时候,捻碎他坟头上的黄土,他的哲学还在黄土里隐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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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