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17):忆父亲二三事
人就是这样,当爱情、亲情、友情在眼前的时候,并不十分珍惜,日常生活的琐碎、平淡甚至是矛盾、烦恼,淹没了这一切。只有当这些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才追悔莫及。
父亲离开我们20年了,但我感觉父亲从未远走。父亲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虽然梦境是奇特且不合逻辑的。
如今我也是奔七的人了,思前想后,回忆过去,似乎是这个年龄段的特点。父亲留给我的不是“背影”,而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一
父亲是节俭成癖的。节俭是优良家风,成癖就有些走极端了。在我们家里,父亲不许浪费一点东西。最能体现父亲节俭的是一些细微之处,比如父亲抽完一包烟,他会把烟盒拆开,把烟盒的背面用来写东西、记杂事。父亲每顿饭都吃得干干净净,绝不会剩下一粒米粒。父亲常常自豪地说:“我用过的碗基本就不用刷,干干净净的。”然后又会自言自语地说一些“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之类的话。父亲喜欢吃花生,经常可以看到的镜头是,花生掉了一瓣,父亲弯腰在桌子下面找。我们都说别找了,父亲置若罔闻,一定要找到那一瓣花生才罢休。
父亲的节俭成癖还表现在,他几乎舍不得丢弃任何东西,在他眼里,几乎没有废品,一张纸片、一根铁丝、一段绳子他都会保存起来。无论是在老房子,还是后来搬进了楼房,家里的墙上都钉了不少钉子,有的挂上了夹子,有的扯上了铁丝、绳子等,上面悬挂着各类生活用品及经常用到的东西,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分门别类”,需要用时“如探囊取物”。
与父亲相反,母亲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母亲做饭总爱做多,生怕不够我们吃的,因此,家里常有剩饭剩菜。父亲每次看到剩饭剩菜,总是生气地嘟囔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母亲如果辩解几句,父亲就会不依不饶地教训母亲、教育全家,而且嘟噜起来就没个完。母亲给父亲起了个绰号“嘟噜嘴子”,因符合“民意”,除父亲不知情外,家人一致赞成。于是,“嘟噜嘴子”就成为我们背后提到父亲的代号。比如,在父亲下班回家前,母亲就会提醒我们“尽量都吃完,别让'嘟噜嘴子’看见又剩饭了。”我们也会端出昨天或前天的、大家都不愿意再吃的剩菜问母亲怎么办?母亲则习惯性地向门外挥挥手,示意我们赶紧倒掉。
母亲常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是:有个老头会过,舍不得浪费舍不得吃,弄得家里天天清汤寡水的,儿媳妇很有意见。有一天,儿媳妇想解馋了,趁公公不在家,就偷偷买了肉,剁了馅子,包了饺子。谁知道饺子刚煮好还没吃呢,在外面放风的孩子说,看见爷爷回来了。儿媳妇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办法:舀了半碗绿豆洒在了院子里,然后招呼家人说“放心吃吧,老头不会立马进屋的”。果然,老头进了院子后,看见地上有不少绿豆,一边抱怨着浪费粮食,一边蹲下来开始捡拾绿豆。老头捡完绿豆进了家门,儿媳妇说:“爹,我看家里还有剩馒头和咸菜,就没做饭。”老头赞许地说:“好,好,日子就得这么过。”然后拿起剩馒头很香地吃起来。每次听完这个故事,我们都哈哈大笑,因为这个故事在我们家总是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在与父亲“斗争”的过程中,母亲也逐渐积累了“斗争经验”,那就是一旦有剩饭剩菜,便让我们悄悄倒掉。于是,我经常可以听到父母亲这样的对话:
父亲(已经吃了一碗面条后):“还有饭吗?”
母亲(面不改色地):“没有了,都吃完了。你要吃就再给你做。”
父亲(露出满意神情):“就应该这样!我还欠一点,不吃也行。”
我们兄妹几个暗自偷笑,父亲却浑然不觉,在“欠一点”的状态下捧起了书。
父亲的节俭远近闻名,但父亲的大方却鲜有人知。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每逢我们兄妹中有人出门远行,父亲总是让我们多带一点“盘缠”。我们知道家里困难,不愿意多带,父亲则执意不肯,一边说着“穷家富路”,一边让母亲拿钱。
每当河南老家的亲戚来信要钱时,当天晚上一定能听到父母这样的对话:
父亲:“他们太不容易了,还是寄吧。”
母亲:“咱家哪有钱寄给他们?
父亲:“那就再借点吧。”
母亲:“要借你去借吧,我是张不开口了。”
接下来就是父母的叹息声。
无论夜里说的结果如何,第二天,父亲仍旧会按亲戚要求的数目把钱汇出。
二
父亲的生活是讲究品位的。我们家不富有,甚至多年处在贫困中,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父亲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还是很有些讲究的。
他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他的餐具也是单独的。他对餐具的要求就是两个字:干净。朱柏庐家训中的“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逾珍馐。”是父亲挂在嘴边的话。比如母亲给父亲做了一大碗“丸子汤”,端到父亲面前时,“嘟噜嘴子”就会说:“说了多少遍了,少而精,少而精,这是喂猪的吗?”母亲不吭声。父亲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把一大碗“丸子汤”外加一个大馒头吃完了。吃完后还不忘记两件事:一是炫耀一下自己的饭碗“基本不用刷”;二是说自己的胃好,“吃石头都能消化”。
父亲吃饭细嚼慢咽,而且是抿着嘴咀嚼,不急不躁,吃相很雅。父亲吃饭吃的是个过程,边吃边看书。父亲喝酒都是小口小口地抿,抿完后有个习惯动作:用下嘴唇沿着酒杯蹭半圈,确保不让一滴酒洒掉。他喝茶也是小口小口地喝,从来没有牛饮过。父亲的这些习惯除了我继承个大概齐外,其他姊妹似乎像母亲的更多些。
父亲的讲究,极端了,就变成了怪癖。比如父亲的记账。父亲做了一辈子会计工作,在家里也有一套账本记录着日常收支。父亲的“每一分钱都应该有去处”与母亲的大大咧咧自然形成了矛盾和冲突。我们家经常可以看到的场景是:父亲摊开了账本,对母亲说,说吧,最近的钱是怎么花的?母亲便开始回忆。回忆起来一件事,父亲就记上一笔。到最后,就出现了大同小异的对话:
父亲:不对啊,账对不上,还差着呢!
母亲:反正都花完了,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
父亲:怎么能这样呢?钱花哪去了都不知道吗?
母亲:想不起来了。
父亲:再想想。
……
母亲沉默。父亲生气。
记得小时候,父亲歇班的时候喜欢带我出去逛逛。多数时候逛街的路线是:从顺河街出门,先找一家饭店吃早点,经典的早点是油条、辣汤。父亲不怎么爱喝辣汤,但喜欢吃油条。我们爷俩十根油条,我吃两到三根,其余都是父亲的了。吃饱后,先去建国路遛杂货店(那时的建国路杂货店非常多),然后顺着建国路一路向西,走到彭城路逛百货商店(繁华地段),从彭城路折返到大同街(美食一条街),往往是在大同街选择一家饭店,父亲要上一个菜,二两酒,父亲喝着酒,也顺便歇歇腿;我不喝酒,却可以跟着父亲吃菜。从大同街拐到淮海路,然后由西向东顺着淮海路、大马路回家。中途父亲喜欢买些花生米、五香蚕豆之类的,有时也在淮海路上的中山堂电影院附近买一碗藕粉、一碟年糕之类的甜点。给我的奖励往往是冰棍、糖果之类。
我插上这一段,主要是想说说父亲回来后自己对账的情形。回到家后,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记录着当天的开支,想起来一笔记一笔,记录完毕后,用出门的所带的钱的总额减去花销,得出余额。然后掏口袋把剩下来的钱都拿出来和余额相对。据我观察,一次对账成功的时候少。通常情况都是对不上,父亲会反复回忆今天还花了哪些钱,直到账款相符一分不差才能罢休。母亲在一旁会小声嘟囔:自己当天花的钱都对不上,还说别人呢。父亲听到后会立即反驳:最后的结果是一分都不会错。
三
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文职人员。所谓文职人员,说白了就是有文化的人,不是干出力活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属于白领阶层。父亲有文化,又喜欢看书,所以对新旧中国政权的交替有他自己独到的看法。父亲的看法可以概括为两句话,一句是国民党气数已尽,兵败如山倒;另一句是,共产党得民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历史的必然。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满腔热情地加入了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队伍。他积极要求进步,工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举例说明。父亲单位有800多名职工,在当时已经算得上大企业了。厂里发工资的那天,也是财务科最忙的时候,几个会计同时上阵,也要排起长队。老职工都爱在我父亲的那个窗口排队。原因是:父亲能记得全厂每一名职工的姓名和工号。有许多职工总是记不住自己的工号,但只要报出名字,父亲就能很快找到他的工资袋,因此,父亲发工资的速度比其他会计要快得多。提起父亲工作的认真,全厂职工有口皆碑。
说起父亲的背“工号”,我们家的人都可以作证,父亲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通常是在晚上喝酒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开始吧。我拿起全厂的花名册开始提问(好像类似的活父亲都是让我干):先是我提名字,父亲报出这个人的工号,后来就是我说工号,父亲报出这个人的名字。每说对一个,父亲就会“啧”的一声抿一口酒,然后一边吃菜,一边得意地说“下一个”。
父亲要求进步也有例为证。1975年我们新三届学生开始下放,但和老三届下放时相比,政策已经宽松许多。我完全可以呆在市里不走,母亲也坚决不同意我下放。父亲的态度开始还不太明朗,但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很严肃地告诉母亲:“组织上找我谈话了,说我一贯表现积极,这次也不能落后。老二必须下放。”我爱父亲,我也理解父亲。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也为了让母亲放心,我说我不想在家里闲着,愿意去农场锻炼。我走的那天,母亲心里难过没送我,父亲跟车一直把我送到了我下放的那个果园农场。当时,我表现得十分镇定、坚强。然而,在与父亲告别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父亲眼中的不舍,我转过脸去,悄悄抹去一脸泪水。
由于旧社会过来的文职人员这个背景,父亲的积极表现始终没有得到“组织上”的认可。记得“文革”初期,造反派砸了单位的档案室,公布了一些“绝密”的档案材料。其中有份材料表明,父亲和其他几位同样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同事,被打入另册,属于教育改造对象。即便如此,父亲仍然没有加入造反派,而且对造反派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但他用尽自己毕生的精力,把我们兄妹几个培养成人。从父亲身上,我们继承了热爱学习、节俭朴实、善良正直、敬业负责的品质。这些品质就像父亲的血液在我们身上流淌一样,将伴随着我们的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