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 | 喜春来:长夜寂寂

文 | 喜春来
夜,黑漆漆的,寂然无声。
你独自坐在床沿边,一动不动,许久。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即便隔着厚厚的墙,隔着黑黑的夜,你仍然清楚地看到,先生伏案疾书的背影,这背影一直刻在你脑海里,你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耳朵也时刻处于警醒的状态,听着墙的那边,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或者书页翻动的声音。这时,你的心是宁静的。
隔壁传来一阵急促地咳嗽,是先生的咳嗽,每一声都扯痛着你的心。
夜凉了,该歇息了。你该这样对先生说。先生是你的夫,你是先生的妻。你该尽妻的责任,给先生披一件外套,泡一杯热茶。你欠了欠身子,却依然坐着。
先生在做学问写文章,是不喜欢你去打扰的。先生不做学问不写文章的时候,也是不喜欢你去打扰的。先生虽与你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却分属不同的世界,先生的世界阳光明媚繁花似锦,而你的世界尤如这夜,漆黑一片,凄冷一片。
先生只是不喜欢你去打扰,先生厌恶你,这你是知道的。先生喜欢的是那个女学生,短发的、大脚的、识得字的、青春勃发的女学生,这你也是知道的。每次女学生来,先生便满心欢喜。见了你,先生则霜寒露冷。你也曾青春过,可你的青春何曾勃发过?你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不再温润如玉,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刀,刀刀刻在你的脸上,也刻在你的心上。其实,老或者不老,于你又有什么分别呢?从一开始,你的命运便已注定。
你出身旧式的家庭,小脚,不识字,这正是新式人物的先生不能容忍的。
即便是这漆黑的夜,你也看得见自己一双畸形的小脚,尖尖的,不到三寸,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还有你一丝不乱的发髻,以及你的安静,和隐忍。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温婉贤淑似木偶的女子,而是有活力有胆识的新潮的女子,你不仅被先生嫌弃,更被这个时代嫌弃。
还记得,四岁,母亲给你缠足,缚你于闺阁之中,你哭,你闹,母亲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三寸金莲,乡野村姑脚大手糙,粗俗鄙陋,遭人耻笑。母亲说,大户人家的小姐笑不露齿,怒不言声。母亲塞给你一堆针线,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做好女红即是本分。母亲把你教养成大家闺秀,你莲步轻移,你目不旁视,你静如秋蝉……可母亲怎知世事的变化,她的教导毁了你一生。当然了,母亲并不知晓你过的是怎样凄然的日子,她只知道你嫁入了名门世家,先生虽不待见你,却未曾抛弃你,给了你虚无的名分,给了你娘家最大的颜面,这比许多跟你一样,嫁了新式人物,又被休了的旧式女子,体面多了。每每想到这,你的心便如这深秋的夜,凄清冷寂。
你是幸运的,你生在富户人家,又嫁在名门世家。你又是不幸的,你没有开明的父母,也没有愿意停下脚步等你的夫。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先生拒你于千里,如何称得夫?
其实,你并非冥顽不化的愚妇,你也曾幻想过,请先生教你读书识字,努力追赶先生的脚步,与先生相随相依,可先生不给你开口的机会,每次你试图开口,先生的横眉冷目便扫将过来,把你那刚鼓起的一点勇气击得粉粹。
你也曾想过,找一份事做,养活自己,活出尊严。可你的一双小脚,一双不识字的眼睛,出了家门便不知哪里是路哪里是坎。
况且,你也不想坏了先生的名声。先生乃大仁大德之人,虽然嫌恶你,却未曾弃你于不顾,你不能让先生成为千夫所指。
许久,咳嗽声止。你知道先生已歇息了,便脱了鞋,默默躺下。多少年来,你似慈母,夜夜陪伴先生,隔着一堵墙,悄无声息的,不求回报。先生安睡了,你才肯躺下。
衾冷如冰,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样的不眠之夜有多少个,你早已记不清了。记得的是,洞房花烛,你的夜就是不眠的。
此生,只余寂寂长夜,伴你年华渐枯。

【此文被《槐荫文学》留用,择期发表】
- 关于作者 -
喜春来,本名龚润芝,中国寓言学会闪小说专委会会员,多次在闪小说大赛中获奖。在《四川文学》、《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小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等报刊杂志上发过作品。有作品入选《黄河湄南河上的星光——中泰闪小说合集》《中国当代微小说精品》《中国当代闪小说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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