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韩东屏:康德的伦理学其实很烂》——你的伦理学都不配烂
前段时间学术圈里有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一位教授发表了一篇《康德的伦理学其实很烂——道德形而上学原理批判》的文章,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大家都在讨论一个学术性的文章,是否能用“烂”这个词来表述,但却没有人关心这位教授所写的内容到底如何。
都说文物第一,武无第二,对他人的理论有意见,都可以去批判,相信如果康德在世,也会欢迎人们对他理论进行批评,但如果像韩东屏这样的学者写出这样的文章,怼一个不能说话的哲学大师,就有些不公了。这位韩东屏教授自己也是研究伦理学的专业学者,出过一本专业著作《人本伦理学》。那么我就结合他批判康德的文章以及他自己的理论,来看看这位韩教授的哲学水平。
韩教授为什么说康德的伦理学烂呢,主要基于:
“一套理论,如果它的基本研究方法是错误的,就已经是一个有大缺陷的理论;如果它的系列观点包括基本观点也几乎都是错误的,并且这些错误的观点还存在相互不自洽的情况,那我们就只能说它是一套很烂的理论了。而康德的伦理学,经过以上两个部分的分析可知,就是一个这样的理论。它的研究方法和各个主要观点,没有一个可以直接得到肯定……”
而深究这种问题的原因,韩教授提出了:
“康德的伦理学之所以满是弊病,乏善可陈,主要原因是认知上存在四个根源性迷误:一是他独断事物现象背后的事物自身不可认知,从而凡遇说不清的问题就心安理得地归于此,使理论丧失彻底性;二是他在否认道德的约束性不可能来自人的本性的同时,还彻底割裂了人的感性与理性的联系;三是他没意识到理解既有道德的必要,并完全没有对它的思考;四是他错误地坚信人服从道德,只为道德而做就是最有价值、最有尊严的最高理想。”
那么韩教授说的是否有道理呢?
首先一个大前提,当你要相对客观的批判一个人的某一个理论体系的时候,是不是要先尝试去理解它们。特别是当对方是几个世纪前的外国先人时,你不能要求他用一种现代的、你可以理解的母语,给你讲明白他的理论,你必须要仔细的去排除掉语言的时代特色、个人风格以及翻译问题,在真正掌握了内容之后再去批判。
韩教授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不懂,所以你很烂”。
这个不懂体现在:
一、对康德哲学体系的不了解。
韩教授首先说——康德那里,逻辑学属于“形式的”“理性知识”,因为逻辑学就“单纯是形式的纯粹哲学”;而所谓“形式化”,不仅指没有“质料”、没有“某一对象”,也指“没有经验的部分”。所以,逻辑学就是没有质料、特定对象和任何经验的理性知识。
然后的出结论——既然道德形而上学是以道德为对象的,那它实际上就是“与某一对象有关”的有“质料的”“理性知识”,而不是“不涉及对象差别”的“形式的”“理性知识”,自然也不是“单纯是形式的纯粹哲学”,当然,也就无法提供不以“来自经验的论据为依据”的“思想的普遍必然规律”。换言之,这样的道德形而上学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完全清除了一切经验,一切属于人学的东西的道德哲学”。
在这里,想必韩教授是没太仔细看过《纯粹理性批判》,或者完全就没看过。在康德的话语体系中,逻辑是有两种,一种是纯粹形式的,一种是先验逻辑。纯粹形式的不管判断内容,只对输入的进行判断,而先验逻辑则是具有一种先天的判断基础,其本身是要对结果负责的。
虽然在行文中,康德没有明确提出这些,但只要了解《纯粹理性批判》的人,就能明白康德的真正意思。
二、肤浅的文本理解
韩教授说康德的内容混乱——证据之一是,在康德那里,“有理性的东西”不仅指人,还包括某些非人的其他东西。可他又在一处说:“有理性的东西,叫做人身。”
这个人身是翻译过来的,原文是Personen,如果非要按照翻译字面去理解,当然这会有矛盾。但实际上,康德应该是不想创造个新词,只不过用这个词来指代具有人的特点的东西而已。韩教授非要扣着翻译的问题说这是康德的烂,明摆着就是自己不想去深入理解,而怪作者写的不好。
在韩教授的批判文章里,有很多类似的问题,除了翻译外,还有说康德用词混乱等等。首先在康德那个年代,没有数码校验,一本书能够流传几百年,中间有问题是难免的,而且康德的书多源自他平时的手记,有错漏也是难免。我们现在的人读古书,不能要求古人去把错误改了,而应该站在当今的位置,去努力理解古人想要表达的意思。
在此之外,关于韩教授说的方法性错误和观点性错误,在此只针对方法性错误进行一个反驳,因为就观点来说,是很难有客观衡量依据,韩教授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也可以觉得康德的观点很烂,这就像我们喜欢郭德纲不喜欢于谦一样,难以反驳。
在方法性错误中,韩教授说——康德的《原理》是从介绍他要用于此书的自创性研究方法开始的,这个方法就是不依赖任何经验的单纯形式化的形而上学。可是,这种研究方法真的存在吗?康德又是否是在用它进行研究?笔者的看法是否定的。
首先,形而上学在康德这里,并不是单纯形式化的,这一点在《纯粹理性批判》当中康德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康德的形而上学是批判的,也是先验的。
其次,韩教授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就搞错了康德的研究方法。道德形而上学与其说是方法,不如说是康德的追求,康德希望找到普遍的、绝对的不依赖于现实经验得到的规律,这是康德的道德哲学的目标,并不是什么方法。
方法康德自己说的很清楚:“我相信,我在这本书里所采用的方法是最便利的方法,它分析地从普遍认识过度到对这种认识的最高原则的规定;再反过来综合地从这种原则的验证、从它的源泉回到它在那里得到的应用的普通认识。”
韩教授所批评的康德道德哲学,或着说道德形而上学中实际上带有经验性的东西,这也是由于他不懂康德的形而上学,同时他也没搞清楚康德的方法和目标之间的关系。
在对康德道德哲学的整体评述中,韩教授提出了四点:
一是他独断事物现象背后的事物自身不可认知,从而凡遇说不清的问题就心安理得地归于此,使理论丧失彻底性;
二是他在否认道德的约束性不可能来自人的本性的同时,还彻底割裂了人的感性与理性的联系;
三是他没意识到理解既有道德的必要,并完全没有对它的思考;
四是他错误地坚信人服从道德,只为道德而做就是最有价值、最有尊严的最高理想。
就第一点来说,将事物分为现象和自在之物,这是康德引以为傲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也是康德所有学说的基石。当然这一点是可以批判的,但如果不接受康德的这个假设,康德的哲学就无法了解,掀翻这个假设,也就等于彻底否定康德。但历经这么多年,人们持续不断研究康德,并不是因为这个假设是对是错,而是康德的理论体系和思考方法值得后人借鉴。
第二点韩教授这个问题本身就把人割裂了,康德认为道德源自自由,源自理性,而韩教授认为康德说道德不能源自人的本性,这时韩教授已经将人的本性定义为感性了,这里他自己就已经割裂。另外,如果不用二分法去描述和表达,我们的观点是无法进行清晰的传达,理论也无法进行构建。科学就是以分类为基础的,但不能说分类了就是割裂了,就像将生物分为动物和植物,讲动物的特点就能割裂地球生态么。
第三点韩教授实际上表达的是,康德没有考虑历史性的道德。这个康德一开始就提出了自己的目标——“找出并确立道德的最高原则”,并且他认为这个最高原则不在经验和历史中,就没必要去考虑了。如果韩教授想写一本道德百科全书,那肯定是需要的。
第四点是一个纯观点性内容,可以说相信这些是康德的观念,也可以说是他的理想,也正是有这种理想,他的火焰才能影响后来的哲人和普通人投身这种理想。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也说了,理想是没有现实基础的,韩教授想反驳也可以,他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理想,但不能认为康德的理想就是错的。
韩教授说康德独断,但在一些理念问题上,却一口一个康德错了,理念如果能分出对错,就跟物理原理一样,不需要哲学的加持了。
最后,我们可以看一下说康德伦理学很烂的韩教授,自己的伦理学表述如何,在《人本伦理学》中,他是这样说的:
“基于个人全面自由发展就是个人的幸福所在,其实也是个人的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之事实,将人本道德原则按照其基本含义用于个人,就有这样的要求:个人不仅要把自己的全面自由发展作为至善即终极价值或最高目的来终生追求,也要把它作为自我完善、自我实现和幸福来终生追求,努力做一个全面自由发展的人。并且在这个追求过程中,要有意识地使自己的全面自由发展成为实际上有利于一切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条件。从这个对个人的要求出发,既可推出做人的规范,也可以推出做事的规范。”
在一篇评论中这样说《人本伦理学》——
该书提出了确立道德原则的“六项条件”: 唯一性、以人为本、个人与社会目标的统一、品质规范与行为规范的统一、为社会提供“善的为人处事方式”。该书认为人本道德原则能够成为唯一的一级道德原则。原因有三: 一是它符合道德原则的“六项条件”。二是它所涵盖的两个命题———“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至善”和“以每个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其他一切人全面自由发展的条件”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一贯性的价值诉求。三是它在实践上具有普遍合理性。“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至善”具有普适性、综合性、可行性和无限性,因而能被人们普遍接受。根据“六项条件”、“两大命题”的逐步推演,该书建构了富有创意的人本道德规范系统。人本道德规范系统以人本道德原则为整个系统的根本原则。在个体道德规范子系统中,以“进取、和谐”为个体基本的为人处事方式,以“智慧、勤劳、擅创、勇敢、坚毅、乐观”为为人的主要品质,以“平等、互尊、互利、互助、爱国主义、人类主义”等为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主要规范; 而在社会道德规范子系统中,以“为人而立、为人服务”为社会基本的为人处事方式,以“健寿、富裕、和谐、自由”作为社会建构、改造和发展的价值标准。至此,人本道德规范原则及其衍生规范就完整而严谨的建立起来。
韩教授的伦理学又有理论又能指导实践,应该比康德高出很多。但通篇看下来,韩教授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康德所说的“定言命令”,韩教授说道德要这样,不要那样,智慧乐观是道德,平等互利也是道德,韩教授站在道德的巅峰,给世人列出了一个清单,清单上写着道德允许和禁止的事情,以及明确该如何教育培养道德。
康德在几百年前,在宗教的束缚之下,所作的讲道德决定权夺回到大众手中的努力,被韩教授斥的一文不值,韩教授却在另一端,收回了大众对道德的自我判断,想以自己的理论体系,为众人树立道德楷模,这就已经不是烂能评价的了。这就如同他批评康德一样——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