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合;开江湖诗派的“假陶渊明”

姚合:诗情生酒里,心事在山边

中唐之际,唐诗风格和诗派有了很大的变化,再不是以原来山水田园或军旅边塞分类,而是多以作者或风格分类,出现了很多风格迥异的诗歌派别。

当然,最出名的当是“元白”和“韩孟”,其他如“张王乐府”等等,而其中有个诗派叫“姚贾诗派”,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

其中的“贾”是贾岛,熟悉的人当然很多,“郊寒岛瘦”很精准且很诗意,一首《寻隐者不遇》,郁郁青松,悠悠白云,深邃杳霭,仙气逸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前面那个“姚”指的是同时期的姚合,怕是没几人知道了。

其实在当时,姚合的名声远超贾岛,他不仅诗名远播,诗风还被专称为“武功体”;而且官也做得大,他在新、旧《唐书》中都是有传的,同贾岛亦是好友,在他们周围簇拥着众多当时知名的诗人,后世遂予“姚贾诗派”称之。

姚合,字大凝,陕州人,即今河南陕县人,进士出身,授武功主簿,历任监察御史,金、杭二州刺史、刑部郎中、给事中等职,终秘书少监,世称姚武功,年约66时逝世,谥曰“文”,赠礼部尚书。

他也算是世家大族了,虽然生在陕县,祖籍却是浙江吴兴,也就是今天的湖州,他便是出自大名鼎鼎的吴兴姚氏,这个家族中出过唐代玄宗朝名相姚崇,按辈分算,他是姚崇的曾侄孙。

唐代不是那么看重身世,他的入仕也很是艰难,他一直是考考考,也无人知道他究竟考过多少次,但总是铩羽而归,名落孙山,这点同贾岛很是相似。

贾岛曾写有一首《下第》诗,这姚合也写有同题目之诗,都是反映自己才高却不为人识的苦闷心情,读来颇让人感叹。

枉为乡里举,射鹄艺浑疏;

归路羞人问,春城赁舍居;

闭门辞杂客,开箧读生书;

以此投知己,还因胜自余。

这无脸见人的窘境,在诗中是一览无余,同贾岛的“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诗句,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同贾岛诗中的怨气相比,姚合这诗还是要平和了许多,因为贾岛的诗中有“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这明显有讥讽之意。

他同贾岛年龄相当,相对于贾岛一辈子也没考中,姚合是好太多了,他是在40岁时考中进士,当然,这其中有很大其他因素所左右,因为他后来成为宰相李逢吉的门生,考试时得以照顾一二,也是在情理之中。

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想到幸运女神会眷顾他,他有诗言,“事出自非意,喜常少于惊”,从中可以看出,姚合的性格还是很谦和,至少不是常见的那种士人学子所特有的狂放不羁,这也是他后来仕途顺畅的原因之一吧。

步入仕途的他被授武功主簿,这是最低级的九品下文职官员,这对大才之人的他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他却也并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 “到官无别事,种得满庭莎”,乐得自在清闲。

他在武功作了很多反映闲适的小诗,表现的虽然是对“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尘”现实的不满,却也并非牢骚满腹,而是对隐逸的向往和闲逸的人生观,如“早作归休计,深居养此身”。

平心而论,姚合从来也没有放弃对升迁的向往,他对庙堂是有着深深的眷念,但是在表面上,他却显得是看淡世事,闲云野鹤,这倒并不是他装着给人看,尽管“野客嫌知印,家人笑买琴”,却信奉不与人争的一种处事哲学。

在“主印三年坐、山居百事休”的武功任职三年后,也没有接到升迁的通知,在这落魄的情况下,虽然他口头上依然说着想学隐士,但这养家糊口的重担在肩,姚合也处于两难之间。

乍抛衫笏觉身轻,依旧还称学道名;

欲泥山僧分屋住,羞从野老借牛耕;

妻儿尽怕为逋客,亲故相邀遣到城;

无奈同官珍重意,几回临路却休行。

没办法,还是要找工作,他自己说是不想再去当官了,是家人希望他去做官,也就是勉为其难,亦是生活所迫,于是便有人说他是“假陶渊明”,只是不知他是真正向往隐士的生活,还是只是随便说说而

接下来的他去了河北,在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幕府中做随军从事,这是一个名义上归附朝廷的地方割据势力,亦曰天雄军,后来改为大名府。

那是一个中后唐时藩镇割据的混乱时期,在中央的努力下,节度使换人频繁,姚合在这里呆了约两年多时间,依然抱着“几时得归去,依旧作山夫”的为官态度,混得倒也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毕竟那个地方是多事之地,既然名义上是归附中央,但姚合在那里时,变数还是很多,乱象丛生,为求自保,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走了谁的门路,调去富平当了个县尉,没几天又去了万年县任职。

现在的师万年县属江西上饶,而此万年非彼万年,唐代万年县即后来的长安县,是在京师城廓外以朱雀大街东西分治,东归万年县,西归长安县,两县均属京城直辖的京兆府。

天子脚下为官很是不易,行当今公安局长之职的县尉,面对的是众多豪门大族和混迹于此的地痞恶棍,想必也是个头痛之事,作为一介文人的姚合是否能如曹操般,立五色棒杀威不得而知,他应该没有阿瞒“有犯禁,不避豪强,皆棒杀之”的魄力,但如何也能混出来,史无记载,不敢乱猜。

虽然杂事多多,然升迁的机会亦是多多,从48岁开始,他官运亨通,以八品上的监察御史为起点,14年的时间做到了从三品的秘书监,其中两次外放,还曾当过杭州刺史,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一路畅通。

中后唐之时,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栽倒的文人不计其数,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白居易,哪个没有遭到过贬谪,武元衡甚至大白天的还被刺杀身亡。

而姚合却很幸运,一路走来是风平浪静,平均两年一升迁,即使是在“牛李党争”最疯狂的时候,他也无事人儿一样,要知道,当年录取他的宰相李逢吉可是“牛党”代表人物,而他却在这党争中“朝隐终身无患”,从未遭到过贬官和外放,这其中的奥秘和诀窍,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姚合的朋友圈极为广泛和强大,上至宰相尚书,下到落魄文人,都乐于同他为友,除了上面所列的那一堆文人,其他如太尉李德裕、宰相裴度、尚书郑余庆、中书令田弘正等等,也都是其朋友圈的活跃人物。

这些朋友中,有“李党”也有“牛党”,他同这些人诗歌唱和,其乐融融,没有高情商想必是无法做到的,所以,后来的他成为“不倒翁”也是有道理的。

即使那一辈子寄人篱下,两端受气,成天吟着“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李商隐,也曾得到过姚合的帮助,对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之人,姚合能顶着得罪人的压力施以援手,也显示了他的厚道和正直,当然,爱其才是最根本的。

姚合脾气好,心胸豁达,乐于助人,他的诗写得好,文名响亮又不张扬,提携后进而不遗余力,为官不朋不党又正直清廉,这些品质肯定是大家都愿意同他交结的原因。

有些诡异的是,同他年龄相当且诗名并驾齐驱的贾岛,一辈子穷困潦倒,那“推敲”的典故虽有戏谑的成分,但贾岛受韩愈帮助却是不争之事;作为好友,姚合肯定也是对其有所帮助,但贾岛一生沉沦下僚而不得志,看来,不是姚合不帮忙,而是这曾经的和尚实在不是个当官的料。

“姚贾诗派”之称在晚唐即被提出,是被归于“清奇雅正”的诗格中,其实大家更熟悉的是他与孟郊并称为“苦吟诗人”的代表,这同姚合的诗风其实是很矛盾的。

姚合的诗并不在字句上下功夫,读来很是轻松,“有达人之大观”,显示的是清新自然,毫无雕琢之感,正如他在诗中所说,“天下谁无病,人间乐是禅”,这同贾岛的苦吟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这只能说,任何一个诗人虽然有大致的风格,但呈现在作品中却是多样的色彩,就如同苏东坡一样,即有“大江东去”的豪迈,但也有“寂寞沙洲冷”的清苦,即使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贾岛,也是有“一莺啼带雨,两树合从春”的明艳色彩。

嫩绿微黄碧涧春,采时闻道断荤辛;

不将钱买将诗乞,借问山翁有几人。

这首《乞新茶》可以说写得很俏皮,野趣盎然,完全不似贾岛的苦吟,浑然天成,就如以他为师的宋人赵师秀所作诗中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一般,都是画面感极强的清新之作。

但是,姚合同贾岛的诗作肯定是有着共同之处的,如这“世上诗难得,林中酒更高”,同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相比就能看出,二人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但从性情上却是有着天地之别,都有着各自的况味,没有优劣之分。

姚合选他认为唐诗人中之“诗家射雕手”者,合为《极玄集》,其中有我们熟悉的如王维、祖咏及刘长卿等二十余人,但是,如李杜元白,韩孟刘柳这些一等一的高人,皆无所选,这在他看来,这些人都不够“玄”之标准,也许这是他独特眼光使之然吧。

这个“玄”实在不太好解释,太深奥了,不是我等之人能诠释得通的,姚合选诗之标准自有其道理,我想,这应该是归于他本身崇尚的宁静致远,淡泊世事的人生观,所以在遴选上才异于常人。

姚合的诗歌中的确是充满着澹泊的气象,《唐才子传》评他的诗作“皆平淡之气”,一边是向往隐士的闲居山林、枕云听泉,山水娱性,另一方面却又官运亨通,这是否可以用老子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能解释得通。

姚合的诗对后世有着重大影响,是继“元白”后与贾岛一起出现重要诗派,“永嘉四灵”视其为宗,而后来的“江湖诗派”更是其一脉相承,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之地位。

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说:“姚合诗洗濯既净,挺拔欲高。得趣于浪仙之僻,而运以爽亮;取材于籍、建之浅,而媚以蒨芬。”

可惜的是,他没有一首能广为传唱的诗作,尽管胡震亨他的诗高于张籍和王建,但这二人却都有脍炙人口的作品,张籍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王建有“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而如果同贾岛和孟郊相比,就更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了,所以,现在几乎是无人知道他曾经响亮的声名,也是很自然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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