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红楼梦中的家事
后现代思想家福柯在《关于小说的讨论》中讲到:一切作品都具有两重性,关键在于“思维与说话”。思维在说话,话语在思维。成为语言目标的思维与成为思维目标的语言,最终找到的会合点应该就是文学。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了作家把形象与思维自然契合的神谋化力。
红楼梦中的家事
秦晋
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在谈到小说艺术时,是这样讲的:“故事不应该只是简单地'讲述’出来,应该通过人物及其行为在有意义的场景中的发展而'显示’出来。”按照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说法,因为“精神事物的幻象,常常是从具体事物的幻象出发的”,即作家的艺术想象是以他的艺术表现为基础的。
小说是人类认识自我和发现世界的独特方式,是关于存在的一种诗意思考。
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是相通的。我们举中国经典名著《红楼梦》中的一个情节为例,即可看出曹雪芹在这一方面的功力。
第三十三回里,因贾宝玉与忠顺亲王府的戏子琪官有往来,王府派人前来要人;又赶上宝玉与丫鬟金钏儿调闹,被王夫人责打后金钏儿投井自尽。贾政因儿子败坏门风,辱没家尊,“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气得“面如金纸”,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眼见“打的不祥了”,要出大事,有人忙进去给信,最先赶到的是宝玉母亲王夫人。王夫人衣冠未整,匆忙而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此刻, 宝玉早已被打得动弹不得,贾政还要打,王夫人抱住板子苦苦哀求。王夫人是内府里真正主事的人,她要是平息不了这场事端,真会出大事。在此紧要时刻王夫人的劝阻句句紧跟层层加重。她先讲的意思是:打死宝玉事小,但老爷自己要保重,而且老太太如“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这并没有缓解事态。老爷反而说:养了孽障已是不孝,“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这时连忙抱住哭道,其意思是: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日后只有靠这个孽障,你要弄死他,岂不有意绝我,言下之意,你这不是要断荣国府的后吗?说:“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我们娘儿俩不如一同死了”。王夫人这时见机行事拿出了她最后的杀手锏,在贾政面前呼喊着他们早逝的大儿子贾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时,贾政也忍不住泪水滚了下来。然而,这只是一个回合,王夫人与贾政只打了一个平手。平息此事尚需更重要的人出面。接下来更精彩。曹雪芹是这样写的: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母一到气势大不同,而且一出口就是重话。当贾政躬身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何必自己走来时,贾母听了,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一听不对,急忙跪下。不是万不得已,老太太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据红学家考证,贾母未曾生育,一生无子,贾政是从小过继来的,老太太虽享尽荣华,但无子之痛是她一生最大的心病。所以当她说“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时,她是要和这个敢置她的爱孙于死地、没把她当亲娘的儿子摊牌。所以听到贾政说“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便啐了一口,半点也不留情地说道:“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贾母又当着众人说王夫人:“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贾政明白这话的分量,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的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我来?”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老人伶牙俐齿、句句紧逼,贾政在老太太面前,只有“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老太太仍然不依不饶,道:“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命人备轿,要带着王夫人和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王夫人、凤姐等劝解了一会,事情“方渐渐的止住”。以下作者写到凤姐、袭人、宝钗、黛玉等帮忙照料,前来劝慰,方式不同,语言不同,都带着自己的独特的意识和个性,都在一种特殊情景中,表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反映了她们各自与宝玉的深浅有别的关系。这些均值得细细玩味。
我们从《红楼梦》中的这段家事里,可以看出小说如何处理社会内涵、思想观念与生活状态、人物性格的关系。上述的这一场再真实不过的家庭冲突,实际上包含着封建氏族社会的深刻矛盾,它关系着封建家族的维系和传承问题。家庭冲突,隐含着社会危机,是那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受到冲击和挑战的反映。还能不能按照传统规范培养和塑造继承人,往往是一个社会架构坍塌的前奏。如果在这一问题上遇到麻烦,该如何处置?这不是贾府一家的难题,而是封建没落时期整个社会的问题,是一种社会整体性困惑。而然,我们在《红楼梦》这一回里所见到的,却是荣国府里因教训儿子惹起的纠纷,是一个充满家庭意味的故事,是一幅完全生活化的图像。
后现代思想家福柯在《关于小说的讨论》中,讲到一个观点,即一切作品都具有两重性,关键在于“思维与说话”。思维在说话,话语在思维。成为语言目标的思维与成为思维目标的语言,最终找到的会合点应该就是文学。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了作家把形象与思维自然契合的神谋化力。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思考,是用人物的语言行为表现出来;而在生活化的话语里却包含着作家的思想。换句话说,真正的小说应该是思维与说话两重性的统一,统一在真实的人物形象中和生活情景里。这大概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换成中国的传统文论的说法就是“寄灵心于万象”,并达到“神用象通”。海明威有一个关于文学创作的“冰山理论”,形象地讲明了这个问题。他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而读者却强烈地感到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这个“冰山理论”,两重性的统一,或者说“神用象通”,是从不同角度对小说特质的概括,也是所有经典名著共同的最重要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