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

六  子

虞长顺

六子其实是独子,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嫁到了别的地方。只有他的母亲和他一块儿生活。

他叫六子是因为他在族里的堂兄弟中排行第六。叫六子也有留子的意思。

他大名叫志斌。不过这个名字除了村里的干部,其他人很少知道。

六子有点傻,因为傻的缘故吧,他脾气很好,平时总是嘿嘿嘿嘿的笑。

他的傻据说因为他小的时候,正是困难时期,他的父亲在河边捡回了一只吃了鼠药的死猫,拿回家煮了吃了,以致于中毒,父亲死了,母亲没吃,六子经抢救才捡回了一条小命。但从此却变得呆傻起来。

他平常总是嘿嘿嘿嘿的笑,有时也唱。

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两句歌,总是反来复去的唱:“高高的山上有片大森林”我曾经给他纠正过多次,我说:“是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但他永远也改不过来,还是唱山上,还是唱到森林。时候长了大家谁也不愿意去给他纠正了,随他每天这样唱。

六子出身不太好,他的父亲被评为了富农。

因为他有点傻,大家都好拿他取笑,但他总是不生气,总是呵呵呵呵的笑。

他干活很卖力,但他的工分从来不高。只是相当于一个女劳力。六子心地好,很喜欢帮助别人。我们村边有一个大水塘,有一次邻居何大妈的孙女在塘边玩水,不小心滑进了塘里,塘水很深,是六子跳进水里。救起了她。为此何大妈还带着礼物专门去他家感谢了他。

六子天生喜欢动物,大到生产队的牛骡驴马,小到农户的猪狗鸡鸭。他也喜欢花草,他抚摸花草的时候,脸上就会绽开天真纯朴的笑,好像他已经和它们融为了一体了。

我在农村的时候六子已经二十多岁了,因为有点傻和出身的关系吧,他还没有娶亲,在家和他妈妈相依为命。

大家有时和他开玩笑,问他:“想媳妇吗?”他会说想,大家就会进一步问他想媳妇干嘛。他就会一本正经的说:“俺给媳妇铺被窝打蚊子。”大家就会再问他:“不干别的吗?”他就会乐呵呵的说:“俺还会做饭唱歌呢!”再问下去,他就只有嘿嘿嘿嘿的笑了。

他特别愿意去生产队的饲养院里。生产队所有的牲口都任他抚摸。他会把牲口当做亲人。他家里也养着猪,鸡,鸭,鹅,兔,他都照顾得非常好,这成了他家里的一笔主要的收入。

最令人奇怪的是,村里所有的狗,见了他都摇尾巴,从来都不对着他叫,就是他去别人家里也是如此。看门狗也对他非常友好。

所以村里的老人说:“六子前世是好人。就像在天上掌管动物的弼马温。”

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他,所以大家对他开玩笑也会有分寸。

那是71年初春吧,那时国家很多的重点工程都需要农民出民工,尤其是水利工程。如挖河筑坝建水渠等等。

那时是上级下达任务给生产队,然后由生产队里按户派工,工分照记,生产队还会补助一定数量的粮食,就像解放战争动员农民支前一样。

离我们村南面很远的山区里,正在建一座大型水库。这是我们省的重点工程。从60年代动工,已经建了七八年了。因为工程浩大,需建成高170多米,宽 200多米长达几公里的大坝,坝上可并排跑4辆汽车。工程之大,可想而知,就像愚公移山一样。

那是从两边山上往下挖土,积到两山之间,堆成一个巨大的土坝,把两座山连起来,挡住南来的水,蓄成一个巨大的蓄水库,然后根据下游的需要及时放水灌溉农田。

那时候没有挖掘机和重型卡车,全是用人推独轮车。所以建大坝的人密密麻麻,如蝼蚁一般,满山都是满载土方的独轮车,真是挖山不止,战斗不息。

因为是重点工程。所以各区各县出的民工特别多。有时甚至会达到几万人。

七十年代初,生产队派了我和六子出民工。那时我是知青,我们村去了十几个人,都睡在一个简易工棚里。工棚非常简陋,只不过是在大河滩的鹅卵石上搭上一个人字形的房顶。又低又矮,中间是一个过道,两边全是人挨人的大通铺,在鹅卵石上铺上草放上自己带去的铺盖,就是睡觉的地方。只有在过道的中间人才能站立。平时进了工棚都需是弯腰躬背。

这样的工棚在大河滩上很多。星罗棋布,比比皆是。有的工棚很大,甚至住七八十人。

六子在水库因为有点呆傻,独轮车也推不好。再说山路崎岖,有的地方坡度很陡,而且推土每个人每天都有定额,大家推土的时候,为了及早完成任务,每个人都会在独轮车的中间横梁上放上硬的土块再往上面尽量培土,培成一个尖尖的尖儿,大家都叫作这是泰山车。那时工地指挥部也提倡推泰山车。

那个时候我也能干,热情也高,闲暇之余也好写作,经常有小的鼓动性的诗作,在工地上的大喇叭上广播。

用独轮车推土,一不小心就会有翻车的危险,六子也确实推不了这种车,大家也不放心他推车。于是大多都安排他在上坡的地方拉崖头或者在山崖上面往下劈土。

所谓拉崖头,就是每个装满土的独轮车,到了很陡的上坡,一个人推不上去就需要有人在前面拉,拉上去一个再拉一个。拉崖头的每个人一根绳子,绳子上绑了一个铁钩,以便勾住小车的前头往上拉。

所谓劈土,就是站在山崖上把土往下撬,以便于大家好装车,好在两边全是土山,土的容积量很大。

六子拉车很卖力,所以大家装满土的推车都愿意叫六子拉。

那时我们民工还是军事编制。就是把各个公社以及各大队的民工们分为团营连排。排当时是最小单位,每个排30~50人,根据村庄相邻而定。因为我们村才十几个人,不够一个排,所以和另一个村组成了一个排。排长是上面指定的。负责分配活并统计每个人每天的工作量。也就是每人每天应该完成的土方。

那时水库是三班倒,昼夜不停,每天24个小时都有人干活。大坝上夜间灯火通明,十几辆履带拖拉机在坝上不停地压着土。挖土的地方以及道路两旁也都安着照明的灯。

从山上往下劈土。这个活在水库上是要比推土方轻松点,而且没有定额。所以在工地上就属于好的工作。大家都愿意干。

有的崖头比较矮,但有的崖头就比较高,甚至有好几丈高。

我们的排长姓田,大家都叫他田麻袋,他是我们临近村的,因为他曾经在打麦场上一个人扛过两麻袋的麦子,身材高大,很有力气,所以大家都叫他田麻袋,当然当面还是叫他田排长。

田排长有时也会安排六子上崖去往下劈土。

我和六子在水库的时候,大家干活之余,晚上睡觉前都好胡侃。有些年龄大一点就好说一些荤话,很低级很下流的笑话。有时也会拿六子开心,有的玩笑开得很过分,很下流。

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忍,于是就大声喝斥:“你们还有完没有完?欺负老实人,有这样欺负法的吗?有这样损人的吗?”

我当时实在看不下去,也可能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吧,我大声呵斥。因为是我说的是对的,大家竟然禁口无言,都钻进被窝睡觉去了。

六子对我特别好,总愿意和我在一起,甚至抢着替我打饭打水。那时水库工地晚上经常放电影,当然基本都是样板戏之类,每次放电影的时候民工们特别挤,秩序很不好,六子总是保护着我,生怕我被别人挤着。

那是71年的秋天吧,头几天刚下过了一场大雨,天晴过后,我们又照样出工。那天老田安排六子和另外两人在山上往下劈土。一切都很正常。然而在临近中午的时刻,山上突然出现了塌方,六子和另外二位工友躲避不及,随着大片的土滚下了山崖,一直滚到我们装车的地方,土层就很厚很厚,我们只听见了几声惊叫,他们三人就都随着土滚了下来,另外两位也许反应快一点吧,虽然也被土埋了,但却都奋力从土里爬了出来。唯独不见了六子的踪影,于是大家大叫着,同时奋力扒土,有人飞快的跑去报告了指挥部,指挥部的医生也赶到了。然而土堆实在是太厚了,等大家扒出六子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工地医生给他进行了紧急的施救,然而无济于事。当时我们村的几个就哭了起来,我们使劲摇着六子,然而六子已毫无反应。

工地指挥部派车把六子送进了比较近的医院,六子,可怜的六子,就这样因公殉职了,把生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至于善后处理,因为六子是富农出身,似乎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扬。只是在工地上开的安全会上,顺便说了六子是因公殉职。但我们都说应该追认他为烈士。

工地指挥部也通过公社和大队,给了他的老母亲一定的经济补偿。我记得很清楚,他的母亲当时扑天抢地的哭,很是凄惨,哭得令人受不了。过了几年他母亲也就去世了。

啊,六子,你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在我的心里。我每每想起,泪水依然会涌上我的眼眶。

作者简介: 虞长顺,网名:五点的时光,山东淄博,已退休,爱好码字,乐此不疲。有小文常见诸于报刊与文学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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