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平:南园词话
1. 词的神奇性在于,能以最精短的语言实现人性的深度表达,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人类遥远的精神故乡。
2. 词是一个生命体。它能呈现给读者一种生命状态。
3. 词人也会在人类生活和自然社会的骨头缝里找到词。目光和思绪常常打量的地方,词意总是星星点点地亮着。
4. 同样,词还在词人心里养着。一句不经意的话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触动了词人,词随心动,心与词飞,于是,词句就自然而然吐了出来。
5. 写词就是写人。作品的人性深度,也就是作品的艺术高度。
6. 词的品貌是风雅,如翩翩少年,美须长者。风雅不是装出来的。风雅得有底子,麻袋上绣花,不成。风雅是树,土是根基。风雅是云,天是背景。风雅是花,春是母腹。
7. 词笔要深入生活的细部,也要深入灵魂的细部。越细越深刻,越细越丰富,越细表现力越强。当然,细不是芝麻绿豆,婆婆妈妈。细是血的颜色、心的温度。
8. 民间和土地的智慧永远值得珍视。依我看,写词就如乡民拔萝卜,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才叫好。读者看到词上的“泥土”和“小须毛”,自然感到亲切和温暖。
9. 词是汉语言文字的特殊产物。语言是一条河流,流动才显出生息。当代人的词应通过当代人的语言组合、安排,出现
新的意义和可能。让读者大吃一惊:话还可以这么说,词还可以这么写。
10. 狗要叫,词语要跳。狗叫起来,行人就警惕了;词语跳起来,读者就不打瞌睡了。
11. 写词不能太理性,太讲道理。有时候要耍点小性子,扯点蛮绊筋,不去跟它讲道理。创作的“蛮不讲理”,可能就是艺术的“蛮有道理”。
12. 词是生命的舞蹈。它的路径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总是眉间心上,欲说还休,时时拨弄一颗颗柔软的心灵。词的明亮与幽微,词的豪雄与婉约,常常表现为“妙处难与君说”。
13. “婉约”与“豪放”是学问家分出来的。婉约也好,豪放也好,写出人的真性情就好。
14. 不要拘泥于一枝一叶、一字一句。有时候大而化之地看问题,往往能够抓住要害。
15. 词人应是时代的文化精英。词人的创作是一种精神劳动,更是一种精英劳动。这是上天赋予文化精英本质上的文化自觉。有无精英意识的文化自觉,是区分词人高下的重要标尺。
所谓词人,就是那种能够反映时代喜怒哀乐,传达时代心灵呼吸的精神站立起来的人。
16. 诗经是长出来的。宋词是养出来的。清词是仿出来的。当代词是放出来的。
17. 当代词是到了放鸟出笼、放虎归山的时候了。当代词如果还封闭在宋词、清词里,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路只会越走越窄,直至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开放的眼光,开放的胸襟,开放的笔墨,是当代词应有的姿态。搔首弄姿,只是时姑扮俏;高视阔步,才会走向未来。
18. 当代词居住在一个豪华的房间里,风来八方,是因为窗开四面。一扇开向传统,一扇开向未来;一扇开向东方,一扇开向西方。只要展翅,就能飞翔。问题是今天的许多词人自我束缚,打不开翅膀。
要我说,生活在今天的词人真是有幸了。方便之门为你敞开。
19. 也许,信念比写词本身更重要。要相信古人只是把词写好了,但却没有把词写绝了。生命没有终结,词就不会终结。所以,今天我写词。
20. 民间有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百姓从来也没有把天安门说成“天门”,把苏东坡说成“苏坡”。可是我们今天的许多词人动不动把鸭绿江写成“鸭江”,把岳阳城写成“岳城”。看来恢复旧体词的当代声誉,首先得在词界恢复“鸭绿江”“岳阳城”的名誉。
21. 语言的感觉多么重要。一首词就那么几十百把字,“语感”不行就基本上不行了。
这种语言单个看不一定精彩,甚至平常。但是组合起来就有效果,有味道了。
语感就是语言的气息,流贯、畅通。呼吸它,会有色彩、声音、气味,以及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向你靠过来。
22. 写词就是写你心中的灵光一闪,写你和恋人的一见钟情,写你行走中的一次精神奇遇。
抓住生命的瞬间感受,或者说让生命的瞬间姿势呈现出一种耀眼的词的形态吧。这多么快乐。
23. 把目光收回来,再收回来。收到内心深处的某一次震颤,哪怕是极细微的一次震颤。这种震颤一般发生在心灵远征后的“归来”或者又一次“出发”。就在这种“归来”与“出发”的那一个个生命瞬间,词,一次又一次被启动,绣口一吐,便半个宋朝。
24. 体会发现,再长的词也要在第五个字时出现词味。如果一首词写到第五个字还没有感觉,那么就要考虑拜拜了。
25. 巧句易学,常句难求。常句看似平常,实不平常。艺术的至境就在一个“常”字。
26. 写词不是要越写越聪明,而是要越写越愚钝。由愚钝入聪明易,由聪明入愚钝难。
愚钝方有大气象,大境界。大襟怀者,大抱负者,是那种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愚钝样的人。
27. 同样,词不是要越写越熟练,而是要越写越生疏。郑板桥说“画到生时是熟时”,我要加上一句“熟里求生也要知”。
作词太熟练,太有经验,就会“唯经验是从”,落入一个又一个自己编织的笼子里,才华都被经验给绑架了。这就像谈恋爱,最好的恋爱其实是没有恋爱经验的恋爱,感情的纯真和自然流露才是最好的。
28. 写词是写想象中的可能,而不是写现实中的可能。
现实中的可能是人进去的,想象中的可能才是艺术家进去的。
“白发三千丈”是诗,“白发长三尺”是真理。写词是写个人感受,而不是写普遍真理。
29. 词在鱼背上、雀毛边。谁能骑鱼背谁就有可能成词人。
30. 词人,重要的不是知道写什么,而是知道不写什么。知道写什么是逞能,知道不写什么是清醒。知道写什么是聪明,知道不写什么才是厉害。
31. 当代词有两种技法:一种是自己创造的;一种是书本得来的。书本得来易,自己创造难。管他呢!词道无术。由着性子写吧,这才是最重要的。
32. 我喜欢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清澈见底,而又深不可测;一句是天风浩荡,古意苍茫。前一句是轻灵,后一句是厚重;前一句是婉约,后一句是豪放。
33. 词人,是那种把世界放在心中的人。世界就是他生活的村庄和桑园。他进进去去,大大咧咧。有时候指鹿为马,有时候命草成花。裁云剪月,呼风唤雨,全不看别人的脸色。
《中华辞赋》创刊于2014年,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主管、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主办的一本专门刊发当代诗赋类作品的国家级杂志。2020年8月,经国家新闻出版署批准,《中华辞赋》出版单位变更为《诗刊》社,编委会主任李少君,社长王冰,总编辑石厉,副总编辑江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