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沈尹默、启功三老谈临帖
沈尹默先生谈临帖
当代书法家沈尹默说:“写字不是临帖,然而不从临帖入手又不知写字之道。”临摹名家法帖要取得最佳效果,宜着力抓好以下“四要”:
要坚持循序渐进前人讲练习书法须经五个阶段:一遍正其手脚,二遍须学形势,三遍须令似本,四遍加以遒劲,五遍每加抽拔。同时,在重点安排上也应注意循序渐进。如这一阶段侧重临习结构,下阶段侧重临习笔法,接着进行综合练习等。如此持之以恒,就能从一点一滴中看到成绩,从而坚定自己学好书法的决心与信心。
要坚持意在笔先王羲之云:“凡书之时,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先,笔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然后下笔。”欧阳询也强调书写时要“澄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这些论述都认为临帖或独立书写时要多揣摩字的笔画结构、笔意法度,待成竹在胸,方可入笔。
要坚持提高人文涵养清人刘熙载《艺概》认为:“笔情墨性,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晚清学者杨守敬亦云:“若要成大家,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俗套;一要学富,胸有万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
要坚持相互切磋要练好书法,一方面须从自己的临摹实践中去揣摩、领会;另一方面应向有经验者学习,请教,使自己少走弯路。因为技艺的传授有时很难口头表达其微妙之处,如能亲自看看造诣较深者的书写实践,细心揣摩其书写时怎样运指、运腕、运肘,就可得到不少启发。
这里须注意的是,按孙过庭所说的“拟之者贵似”来要求自己,努力使自己写的字与法帖上的字相“似”,这应是相互切磋的重点。这样相互学习,严格要求,就能从“形似”到“神似”,进而达到“形神兼备”的理想境界。
白蕉先生谈临帖
传统学习书法的步骤是由描红、填黑(填写空心字)到影格、脱格(脱一字二字至一行),最后才是临写。这个循序渐进的安排是很合理的,科学的。
描红和填黑,事实上是在初步锻炼中锋铺毫,下基本功,使点画就范,写得圆满周到。为什么说是在下基本功呢?因为,如果你不能中锋铺毫,红字就不能被盖罩,空心字就填不满;再进一步要求分布结构,才写影格、脱格。写脱格时,事实就在引向临写。什么叫“临写”?临写就是一面学习某一字体的笔迹,同时要把某一字体的架子搭像样外,还要注意学习它的神气,是学习遗产的手段。这个时期是一个较长的时期。一个书家往往是终身不懈地不废临写功夫的。
临写要三到——心到、眼到、手到,是心眼手三个方面的紧密结合。心到第一。一般初学只有二到——眼到、手到,进步不快;顶差的只有一到——手到,甚至说一到都觉得勉强,因为他不是在“临”帖而是在“抄”帖,写的字总算是帖上有的几个字,像么,一点也不像。
“临”,眼睛看,心里想,手下写,有帖在面前,是要对着写的,所以叫“临”。我们应用的大楷簿、中楷簿,有的是九宫格(井字格)、米字格,可是恰恰帖上没有九宫格、米字格,怎么办?可以用明胶板或小玻璃,照习字簿上的格子用红色或黑色细笔打的格子,放到帖上去对临。这样,一个字的点画位置,在临写落笔前可以先仔细看一遍。过去写不好的字,架子老是搭不好的字,在格子中要特地仔细检查,一定能够把原因都找出来,从而也就能够写好那个字了。
九宫格、米字格两种习字格子作用不同。九宫格主要在求得点画位置,米字格主要在求得结构中心,要写得团结紧密。
临写的目的,既要得“形”,又要得“神”,形神俱得,工夫才到家。明九宫格、米字格可以求得“形似”,求“神似”怎么办?要“读”。读要在临帖之前,或者并不准备临写,作为专门的一课。宋人书家黄庭坚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元朝书家赵孟说:“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笔,乃为有益。”他这话是有深刻体会的。三国时曹操喜爱其时大书家师宜官的书法,把它放在帐上,一有空就读。唐代大书家欧阳询,某次在路上看到索靖写的碑,已经走远了,重新回来再认真读,站得脚酸了,索性坐着,这样一连读了三天。
读在乎认识书法的神理,不但在点画分布结构上看他具体用笔的道理,笔势的往来;还要在整体上看它的精神面貌,寻玩它的韵味。
临帖好比做演员,光是扮相像是不够的,一定要能够深入剧中人的内心世界,然后能演好戏。临帖光是把字写得端正还不够,写那一家那一帖,一定要摸透他的用笔方法,一定要临写得神气活现才好。
临帖临到后来还要把它“背”出来,先不把帖打开,背着临,背不出,然后再翻开帖来核对,这个功夫叫“背临”。
“背”很重要,临写过的字,任何时候,只要你拿起笔来,就应该把它默写出来。帖在面前写得像,帖不在面前“自来体”,成绩就不能巩固。
“读帖”、“临帖”、“背帖”三道功夫要结合起来,然后能够保证学习胜利。看一笔写一笔的临帖,说明没有下“读”的功夫。帖拿开写字就不像,说明没有下“背”的功夫。总的说心到功夫欠缺。
临帖虽说是书法学习的后期功夫,但它毕竟和描红、填黑、影格、脱格一样,是手段,不是目的。因为真正写好字,一定要有自己面目的缘故。
启功先生谈临帖
常有人问入手时或某个阶段宜临什么帖,常问“你看我临什么帖好”,或问“我学哪一体好”,或问“为什么要临帖”,更常有人问“我怎么总临不像”,问题很多。据我个人的理解,在此试做探讨。
“帖”这里做样本、范本的代称。临学范本,不是为了和它完全一样,不是要写成自己手边帖上字的复印本,而是以范本为谱子,练熟自己手下的技巧。譬如练钢琴,每天对着名曲的谱子弹,来练基本功。当然初临总要求相似,学会了范本中各方面的方法,运用到自己要写的字句上来,就是临帖的目的。
选什么帖,这完全要看几项条件。自己喜爱哪样风格的字,如同口味的嗜好,旁人无从代出主意。其次是有哪本帖,古代不但得到名家真迹不易,即得到好拓本也不易。有一本范本学了一生也没练好字的人,真不知有多少。现在影印技术发达,好范本随处可以买到,按照自己的爱好或“性之所近”的去学,没有不收“事半功倍”的效果的。
“选范本可以换吗?”学习什么都要有一段稳定的熟练的阶段,但发现手边范本实在有不对胃口或违背自己个性的地方,换学另一种又有何不可?随便“见异思迁”固然不好,但“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易经》语)又有何不该呢?
或问:“我怎么总临不像?”任何人学另一人的笔迹,都不能像,如果学就像,还都逼真,那么签字在法律上就失效了。所以王献之的字不能十分像王羲之,米友仁的字不能十分像米芾。苏辙的字不能十分像苏轼,蔡卞的字不能十分像蔡京。所谓“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语),何况时间地点相隔很远,未曾见过面的古人呢?临学足为吸取方法,而不是为造假帖。学习求“似”,是为方法“准确”。
问:“碑帖上字中的某些特征是怎么写成的?如龙门造像记中的方笔,颜真卿字中捺笔出锋,应该怎么去学?”圆锥形的毛笔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么“刀斩斧齐”的方笔画,碑上那些方笔画.都是刀刻时留下的痕迹。所以,见过那时代的墨迹之后,再看石刻拓本,就不难理解未刻之先那些底本上笔画轻重应是什么样的情况。再能掌握笔画疏密的主要轨道,即使看那些刀痕斧迹也都能成为书法的参考。至于颜体捺脚另出一个小道,那是唐代毛笔制法上的特点所造成,唐笔的中心“主锋”较硬较长,旁边的“副毫”渐外渐短,形成半个枣核那样,捺脚按住后,抬起笔时,副毫停止,主锋在抬起处还留下痕迹,即是那个像是另加的小尖。不但捺笔如此,有些向下的竖笔末端再向左的钩处也常有这种现象,前人称之为“蟹爪”,即是主锋和副毫步调不能一致的结果。
又常有人问应学“哪一体”。所谓“体”,即是指某一人或某一类的书法风格,我们试看古代某人所写的若干碑,若干帖,常常互有不同处。我们学什么体,又拿哪里为那体的界限呢?那一人对他自己的作品还没有绝对的、固定的界限,我们又何从学定他那一体呢?还有什么当先学谁然后学谁的说法,恐怕都不可信。另外还有一样说法,以为字是先有篆,再有隶,再有楷,因而要有“根本”、“渊源”,必须先学好篆隶,才能写好楷书。我们看鸡是从蛋中孵出的,但是没见过学画的人必先学好画蛋,然后才会画鸡的!
还有人误解笔画中的“力量”,以为必须自己使劲去写才能出现。其实笔画的“有力”,是由于它的轨道准确,给看者以“有力”的感觉,如果下笔、行笔时指、腕、肘、臂等任何一处有意识地去用了力,那些地方必然僵化,而写不出美观的“力感”。还有人有意追求什么“雄伟”、“挺拔”、“俊秀”、“古朴”等等,不但无法实现,甚至写不成一个平常的字了。清代翁方纲题一本模糊的古帖有一句诗说:“浑朴当居用笔先。”我们真无法设想,笔还没落时就先浑朴,除非这个书家是个婴儿。
问:“每天要写多少字?”这和每天要吃多少饭的问题一样,每人的食量不同,不能规定一致。总在食欲旺盛时吃,消化吸收也很容易。学生功课有定额是一种目的和要求,爱好者练字又是一种目的和要求,不能等同。我有一位朋友,每天一定要写几篇字,都是临张迁碑,写了的元书纸,叠在地上,有一人高的两大叠。我去翻看,上层的不如下层的好。因为他已经写得腻烦了,但还要写,只是“完成任务”,除了有自己向自己“交差”的思想外,还有给旁人看“成绩”的思想。其实真“成绩”高下不在“数量”的多少。
有人误解“功夫”二字。以为时间久、数量多即叫做“功夫”。事实上“功夫”是“准确”的积累。熟练了,下笔即能准确,便是功夫的成效。譬如用枪打靶,每天盲目地放百粒子弹,不如精心用手眼俱准地打一枪,如能每次射二中一,已经不错了。所以可说:“功夫不是盲目的时间加数量,而是准确的重复以达到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