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人物之——礼生
礼 生
刘述涛
礼生，姓刘，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有人在提起他的时候，喊他“金狗仔”。“金狗仔”自然是他的外号，在这种时候，是没有人这么喊的，否则会被人骂有养冇教，冇礼冇道。站在他的面前，一个个都像是谦谦君子一样，称他为“刘先生”，他也真像先生一样，在安排给他的房间里铺纸研墨，摆张写大字。
我们见了他，因同个姓的原故，就用“家先”或是“家门”来称呼他。他似乎很乐于听到家先这两个字，对我们同样称之为家先或是家门。这样的称呼又亲切又简便，还让外人一下子就都知道，我们五百年前，原来就是一家人。
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做上的礼生的。听人说，他以前是个油漆匠，走村串巷的去给人漆大门漆家具，给人家神台上画各种花鸟虫鱼。在画这些的时候，他一定没有想过，自己后来会做上礼生，站在人家的灵堂面前，指导人们如何听从自己的声音，叩首、跪拜等。
礼生一词，在《元典章·礼部一·迎送》中写道：“元日外路拜表。拜表日，质明，望阙置香案并设官属褥位。叙班立定，礼生赞拜，在位官皆再拜。”《官场现形记》第一回这样写：“又忙着看日子祭宗祠，到城里雇的厨子，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文明小史》第五十九回：“却看见衙门里大堂上有许多和尚道士，还有礮手，还有礼生，心中不禁诧异。”巴金在《家》写：“灵帏里寂然无声，后来受了礼生的暗示才突然爆发出哭声来的。”可见，礼生，最多指的还是祭祀时在旁提唱起、跪、叩首之仪者。
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对礼生这个职业，无比向往，总觉得做礼生，受人敬仰，走到哪，都是吃香喝辣。当然，这也同我一位堂哥天天在我耳边鼓动有关。他只要同我坐在一起，就会同我说，这世上做礼生多好，你看人家郭由美，戴个礼帽，穿套白色的丝绸衣服，迎来送往，几恰香。
可不是，郭由美在那些年，在遂川县这块土地上，是礼生中的NO.1，走到什么地方，一提南门口的郭由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他礼生做得好，声音洪亮，表情生动，或哭或笑，拿捏有度。
郭由美做礼生，从来都是派头十足。你请了他，他到你家来，一切都得听他的按老礼来，否则他会放下脸来问人家，你家既然不想讲礼，哪又多此一举请我来做什么？听人说，有一回，请他的东家，见他来了，也不按老礼出去跪拜，像别的死了人的人家那样，跪在郭由美的面前，在他伸手扶起的时候，同他说，郭先生，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这位东家认为自己给了钱，就不用讲究这些。他还同人说，这办丧事，请道士，请礼生，本身就是哄鬼扬名的事。哄的是死去的这个鬼，扬的是自己拿出这么多钱来办丧事的这个名。他不这么说还好，这一说，郭由美站在他家厅堂直接就发飙，对着他吼，你以为你的钱多就很了不起？这礼生我还不做了！要知道，我先头给你脸，忍你一回，是因为我懂得死者为大。现在你说出这么无尊无长，不懂得敬畏逝者的话，我觉得你们家也不配有礼生来帮忙抚慰亡灵，安慰生者。说完，郭由美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样的事自然是他讲给我听的，我坐在他边上，听他东拉西扯。他说起，那些年，他站在郭由美的身边，郭由美主导，他跟着。他说，两个人往棺木前一站，你来我往，一唱一和，一喊一应。所有的人都以礼生的话为指向，郭由美喊：鸣炮三声！他接下来就喊：鸣金三点！然后是擂鼓三通、大乐一曲、小乐一曲，听到人都要依照他们话放响鞭炮，奏响乐曲。当喊出“灵前萧静“，灵堂里就一片寂静，唯有他们的声音在灵堂里回荡：初上香、亚上香、三上香；初进爵、亚进爵、三进爵……等到一切礼仪结束，就是念祭文的仪式开始。
郭由美还同他说，别和尚念经一样的念祭文，要充满感情，要想到逝者一生的不易。祭文要尽最大可能的贴近逝者的生平事迹，而不是去抄些人云亦云的词句来凑数就是。所以，别以为礼生这个行当很轻易就能做，看起来像是有一支笔就能搞定一切。但真要抡得起这支笔，却不是那么容易。一个礼人从进了家门开始摆设灵堂，设立神位，摆放敬物，写对联，挂花圈，写大大的“奠”字，写祭文，都得一板一眼，纹丝不乱。刚这些还不够，还得带着孝子，谢舅氏，谢族兄，回礼、答礼。
我问他，怎么还是一个人做，也不带一个人来分担一点。他苦笑着说，找不到合适的。说完，他看着刚才写的“奠”字，无比伤感地说，再过几年，就再也没有礼生了。我说，怎么可能，你不是吗？他说，我这样的年纪真又还能做几年？
那就抓紧带一个呀！我同他着急。
带一个？
他无比痛心的说，现在那些不懂礼数，没有敬畏的年轻人，又带来做什么？他还同我说到前不久遇上的一件事，他说有位师傅带着一个年轻的徒弟去给人家“谢灶”那年轻的徒弟不好好做功夫，却同人家的女主人眉来眼去。师傅又不好当面骂他，只能唱道：“徒弟呀徒弟，你谢灶就谢灶，切莫江湖乱道，若让东家晓得，里子面子一起冇。”说完，他叹息到，这样的徒弟带来做什么？何况，现如今的时代，还有几个人会讲礼，又有几个人懂得那些老礼里面的文化？
想想也是，这也许会是遂川县的最后一个礼生。
到时，一个人死去之后，再也没有礼生站在边上，指引着逝者的家人跪拜。我想，那逝去的亡灵，是否也会没有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游游荡荡，该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