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我提前立下的遗嘱吧

当有一天,我老了

                                            刘述涛

一首《当你老了》的歌曲唱响了中国大地,歌词中写道: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边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听着这样的歌曲,眼前刹时出现一幅温馨画面,不但感人,而且欣慰,当一个人老了,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唯有从容与温暖,家人相依相伴,老人开心咧嘴,这是一件多么令人觉得向往的事情。

很可惜,在我的大脑当中,这样的画面却只是一刹那,真正能够浮现出来的,还是我的父母,当他们在面对衰老这件事情上的疼痛、挣扎、纠结、苦楚、忧伤与煎熬。

我的父亲,在他八十岁的时候,还抡得动斧头,拉得开锯子,还能够从买来的硬木柴中,挑选出可用之材,为我们这些崽女做板凳,做家俱。他还喝得了半斤酒,吃得下半碗肉。可八十岁一过,他的状态就大不如前,就仿佛八十岁是一道分水岭。八十岁之前,他咳嗽都没有几声,八十岁之后,疾病却突然向他奔袭而来。就在一个晚上,他像平时一样的被尿憋醒,他像平时一样,掀开被子,两脚伸向床边的鞋子,正想迈步,哪知却两眼一黑,一头栽在床边上。好在,我就住在他的隔壁,当从他的房间传出来的那一声:“哎哟”,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穿着一条短裤飞奔向他的房间,我看到他倒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他被我们几兄弟连夜送入了医院,医生在各项检查完了之后,把我和四哥叫进他的办公室,同我俩说,在你的父亲的大脑左侧有一个肿瘤,肿瘤压迫了你的父亲的脑神经,这样的结果会使得你的父亲会出现头晕、头痛、昏厥、呕吐,以及半边身体慢慢萎缩,和逐步瘫痪的结果,到最后他只会在疼痛中走向死亡。现在,唯一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进行手术,把压迫脑神经的这个肿瘤给切除了,可你的父亲已经八十多岁,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所以,我不建议做这样的手术,还是开一些药,回家去吧。

我同四哥听着听着,忽然间就发现自己思维短路,不知该选择什么样的语言来回答医生的建议,他的建议说来就是四个字:“坐恰等死”!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讲,都是难以接受的。于是,我们又通过在医院里的堂侄女帮忙,找来一位更权威的医生来做诊断,希望从他的嘴里,能够听到的不是这四个字。可从这位医生的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只是更委婉一些,但意思仍然只有一个,那就是像我父亲这样的年纪,哪怕是天上来的神仙,也不敢做这样的手术,唯一能做的仍是开一些药,让病人回家,在家里等待黑白无常的降临。

听到这样的死亡判决,作为崽女的我们,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会使用的那十八般武艺,在面对疾病的时候,全都使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笑着对父亲说,你没有什么事,医生说了,吃了在医院开的那些药,你就能好!父亲相信了我们的话,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的身体棒棒的,在这之前,他都没有在医院躺过一天,他从来都不想麻烦自己的崽女,他最大的快乐,就是自己什么都能行,自己什么都能自己理,所以,他经常对所有的崽女说,你们别管我,去做你们的事去,我能行的。

可这一次,他的确不行了。回家才没多少天,医生所说的症状就开始显现,先是半边身体发麻,疼痛,接下来,就是半边身体没有了知觉,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所有的动作,都得依靠崽女来帮助他完成。有一天,我在扶他起来小便的时候,他突然用能动的这只手甩开我的手,然后大声的说:“这样,还不如让我死去!”我忽然间很无语,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够安慰他,他也许意识到自己态度,他站在尿桶面前,慢慢转身,然后用哽咽的声音说:“我现在,是真的生不如死呀!”

我把他扶上床后,推开门,跑了出去,然后一个人蹲在一个角落,令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而心中的痛却是无处可逃。我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如此离去,可我又无法决定他的命运,那种无奈,是所有的文字都无法形容的。

日子一天一天消失,父亲也一天天的消瘦,他已经知道死亡离他越来越近,他也知道每天吞进肚子的各种颜色的药丸,已经阻击不了恶魔越来越近的脚步,疼痛的折磨,让他的心情越来越坏,在疼痛让他无处可逃的时候,他对我们大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看着他眼睛里传达出来的绝望,我们的心也是痛得四分五裂,所能做的,就是把去痛片从一片加到五片,到最后十片。而当疼痛短暂的消失之后,他的眼睛里又露出对生存的渴望,他一遍又一遍的问我们,还有什么药,可以让他尽快的好起来,他还想看到所有的孙男孙女结婚生子呢。

可惜,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药的,只有对症的药,为了找到对症的药,作为崽女的我们只能够不断的尝试,只要听谁说起,哪个人也是相同的病状,吃了什么品牌的药,就症状大减,我们就四处去寻找,在遂川的每个角落找不到,就托人去大城市找,大城市也没有,就发动所有的人脉资源,到外国去找,我们总希望这天底下能有一种药,能够为我们的父亲减少痛苦,让他尽快的好起来,再好起来。

这当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阎王爷才不会放缓他要一个人前来报到的脚步,父亲的身子越来越沉,他再没有力气做任何的事情,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必须要有亲人在他的旁边,帮助他来完成,此时的父亲,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抡起斧头,意气风发木匠了,他的活着,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尊严和隐私,他的一切都暴露在照顾他的人的面前。

看着他,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人的老去,会变成如此可怕的一件事情,不要说活出质量来,就连做人最后的尊严也会没有。这样的活着,对于他自己,对于他的亲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活活的折磨?亲人没日没夜的在他的身边服侍,没日没夜的为他翻身,洗刷。还应该说,我的父亲是有福的,他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可以轮换着来照顾他,轮换来帮着他走向老去。但如果换成了我,我只有一个儿子,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我怎么办?我又能够怎么办?我不敢往下想,我害怕想下去,我将再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动力。

父亲最后在我们的注视下,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刚离开的这几年,我的母亲还像别的老人一样,天天只是忙着去领各种保健品商发放的各种小玩意,然后再听从保健品商的忽悠,购买回来各种各样的保健品。等到她真正有老年痴呆的症状,是她忽然间变得着迷于坐“拐的”。她天天一大早,就像是有什么神仙在召唤她一样,她必须要一大早就走到马路边上,拦下一辆拐的,然后往农贸市场而去,到了农贸市场,她又什么都不买,走一走后,就又坐拐的回家。有些开拐的,知道了我的母亲有这样的爱好之后,天天都把拐的开到我们的家门口,等着母亲出家门,然后坐上他们的拐的,直奔农贸市场而去,又坐着他们的拐的回家,一来一去,一天就能够赚到我的母亲几十块钱。

我的母亲分明是喜欢上了这样的游戏,谁劝她都没有用,她都不用看钟表,只要是到了时间,她就得往街上去,哪怕天空下刀子,她也要去,不让她去,她就坐立不安,两眼露出凶光,非得坐上拐的,她才能够平静下来。

我们不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只是以为这是一位老人到了一定年纪的表现,哪知道,这却是老年痴呆症的表现,等到知道,母亲已经进入老年痴呆的第二阶段,她神情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明明刚刚还在同她一起说过话的人,她却一下子记不起对方是谁,还问我们,刚才同我说话的那个人是谁?不认识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母亲忽然间变得像是三岁前的小孩子一样,屎尿不分了,她还会把屎尿拉得满床都是,这时候的她已经需要人无时无刻的陪在她的身边。

慢慢的,母亲对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起码的认知与辩识度了,她所做的一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做了,她躺在床上,转个身没有人在面前,她又会睡到地上来,而且不穿衣服。你说她,你凶她,你骂她,她除了像小孩子一样笑之外,她已经感触不了这个世界任何的风云突变或是云起云散,她所有的行为,只能用“活着”,这两个字来解释,可这样的活着,对于她,对于我们这些亲人,又何尝不是一种苦难?这里刚刚给她洗干净,让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好,还把削好的萍果送到她的嘴里,她却又一次拉满了全身。有时候,一天,需要给她洗五个澡,才能够看着她舒服的睡去。

在母亲轮到我照顾的这些日子里,每每看着她蜷缩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的时候,我会想,人常说,我养你一小,你养我一老,崽女对于父母什么样的照顾都是应该的,本份的。但是,对我来说,我仍然不会愿意让自己的老去,像我的父母那样,没有尊严可言,我不能够容许自己到了那一天,屎尿不分,哪怕是疾病来了,我也要在恶魔没有抓稳我之前,选择通过安乐死的方式,让自己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在我活着很清醒的这一天,我一定要立下遗嘱,告诉我的儿子,当有一天,我忽然间变得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请让我选择安乐死,安乐死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它能够让我高贵的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没么没有任何意义的活着,这样的活着,不但是一种对我自己的折磨,更是对自己亲人的一种折磨。

在遗嘱中,我还要对儿子说,当我患上了无法治疗的疾病的时候,也请让我优雅的离开,我不想像有些老人那样,任由医生在我的身体上,这里开个口子,那里插入几根管子,我更不允许我的孩子,为了所谓的良心,而去背负不应由他来背负的各种良心债务。

我曾亲眼见过一位老人,医生已经向他宣布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期,可他却硬是不肯束手就擒,在家里大吵大闹,见到一位来探望他病情的亲人朋友,他就不断的抱怨自孩子们没有良心,眼看着他死!这样的结果,每一位来探望他的亲人朋友都同他的孩子说,去试试吧,恐怕又有救呢?就算没救,也满足老人最后的心愿,让他没有任何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吧。

一个说了又来,一个说了又走,他的孩子最终架不住这么多人的劝说,于是砸锅卖铁,把他带到了上海的大医院。大医院就是大医院,大医院的医生说,我也许不能够保证你的生命,但我能够延长你的死亡时间。的确,各种手术,各种药物的治疗,还真的让这位老人延长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最终的结果呢?却是让他的孩子背负了沉重的债务,到现在说起自己父亲的时候,仍然是眼睛里的苗火都能够把地板点燃,他恨不能从坟里把自己的爹刨出来问他一句,这是良心的事吗?

我是坚决不能够成为这样的老人,我不希望一个人老了,还不服老,我虽然对活着,无比眷恋,但我仍然渴望我的离开,能够是无疾而终!我想无疾而终,应该是每一个人走向死亡的最高境界,这会让所有的人都觉得非常的满意,死者有尊严,生者有福气。这样的离开,不但不给任何人添加任何的麻烦,还能够让自己真正用上“优雅的老去”这样的文学词语,从而让死这样一件忧伤的事情,也变得文雅起来,而不是亲人之间撕心裂痕的疼痛。如真的能够无疾而终,我想,我也应该算是一个有福的人了。

另外,我还要在遗嘱中交待我的孩子,别给我修坟,我不喜欢像有些还没有死去的人那样,早早的就把自己的坟修得高高的,威武无比。我只想静静的离开这个世界,不想让自己的死,变成生者的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party”。所以,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一定得好好的交待我的孩子,告诉他,别给我弄什么追悼会,更别弄什么追思会,就让我轻轻的离开,然后,把我骨灰撒在某颗大树底下,想我的时候,就靠着这颗大树,同我说说话,这样也不错,起码让天空中的我知道,我曾来过这个世界,还有个人在牵挂着我,这已足够,至于别的人,我想,他早已经记不起来,我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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