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北外滩“最难”旧改启动,15万平方米,涉及近六千户居民
在北外滩地区,昆明路以南项目的旧改地块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
从地图上看,这个地块离黄浦江不远,有一部分处于提篮桥历史风貌保护区内。它的面积约15万平方米,涉及居民约5900户,房屋类型相当多样,旧里、新里、公寓、花园住宅、新工房皆而有之。它更像一个分界点,这个地块旧改的成功,意味着北外滩地区成片二级旧里的消失。
这些天,我在昆明路以南旧改基地蹲点,眼见着工作人员的忙忙碌碌之外,也感受到了他们不同程度的压力。虹口区旧改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杨叶盛这样形容:“这或许是北外滩最难的一场旧改,我们要把它当做'淮海战役’来打,依靠人民群众,打赢这场硬仗,践行'人民城市人民建’的理念。”
老法师的新岗位
5月10日下午1点,我敲了敲徐仁祯位于旧改基地的办公室房门,他过来开门时,其实还没完全睡醒。但这位72岁、却显得很精干的爷叔连连摆手:“没关系,要谢谢侬叫醒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指指自己刚才睡的那张沙发,说:“地方小,侬就坐这,方便伐?”这间不过10多平方米的简易板房,除了两张桌子一张沙发,最惹眼的,是两面墙上贴满了10张各街坊的航拍及平面图。
昆明路以南地块,东至大连路,南至平凉路、杨树浦路,西至海门路、东大名路,北至昆明路。由83、84、85等10个街坊打包而成。4月15日,该地块以96.39%的比例,通过一轮征询。
徐仁祯,是北外滩旧改群众工作组组长,也是当之无愧的老法师。2010年退休前,干过公安,也做过街道副书记。2004年起,他参与了51个北外滩旧改地块,助推5万余户居民告别蜗居。
徐仁祯在和居民讲政策
旧改基地的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沙发床,成了这些年他工作的标配。今年春节后,昆明路以南地块启动,徐仁祯保持着每天早上7:30就到达旧改基地的习惯。
相比其他人,徐仁祯深谙这个地块的难度,却多了一份气定神闲。他在办公桌前坐定,和我聊起来:“这里该有的房屋类型基本全有了,旧里约占36%,新里约占40%,其他标准较高的房屋约占24%。对于一些居住环境不那么困难的居民来说,推动他们旧改的难度确实要大一点。”
“你看,还有居民写来的信。”徐仁祯递过一封信,我仔细看了一下,有个里弄的居民对房屋的定性还存在疑义,认为房屋经过几次改造,应算作“新里”。这样一来,房屋的补偿系数便可以提高。
徐仁祯说:“房屋的认定需要专业机构,我们要做的是获得他们心理上的认同。”
一旁,北外滩街道旧改分指挥部负责人林振东插进来说:“老徐很有办法的,他自创了9种群众工作法:实事求是法、善于倾听法、真情感化法、现身说法法、找准症结法、刚柔并济法、给予台阶法、换脸上门法、迂回沟通法,这么多年试下来,总有一款可以打动居民。”
徐仁祯笑笑:“之前开圆桌会议时,我们一方面熟悉人头,另一方面也在暗暗观察:谁家比较配合,谁家态度强硬,在强硬的人家里,哪个家庭成员比较明事理,他们有没有关系好的邻居、同事,一旦找到突破口,就不难了。”
在说话的半小时里,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开3次,有经办人员询问“一户个体户营业执照找不到咋办”“这事该找哪个居委干部合适”,一个居委干部发现“有户居民人户分离,想快速找人”……
徐仁祯一一帮助找人、解决。随即转过身对我说:“平时都是这种琐事很多,可最终这块地旧改完成了,那种成就感是不可替代的。”
昆明路以南地块,也将是徐仁祯在北外滩旧改中所站的最后一班岗。
四代同堂的蜗居
尽管见过很多旧改居民破旧的房屋,但是跟着舟山居民区书记助理侯晓莺到了张扎根家,还是让我一震。
穿过狭窄的旧里弄堂,进入一个类似四合院的老屋。张老伯家四代六口人,蜗居在24平方米的两间屋里。
张老伯的儿子,是一位公交车司机。每天早上4点起床,总会惊动一家老小。为了这个,一大家子经常下午4点多就吃晚饭,晚上七八点就睡觉了。
在被沙发、茶几、杂物挤满的房间里,张老伯夫妇和儿子正坐在沙发上有一茬没一茬地看电视。沙发上包着卡通的花布,坐起来有些吱吱作响。
张老伯一家人在屋里看电视
张老伯见我们来了,起身让座:“实在不好意思,家里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平常睡觉也是靠这张沙发,每天折来折去,都用坏3个了。”一不小心,他又碰到了边上的茶几。“这也是折叠的,也用坏3个了呢。”
侯晓莺在一旁安慰他:“张老伯,再熬一熬,没几个月就可以走了呢!”“是啊,天天掰着手指盼呢。”张老伯有些哽咽起来:“我对不起93岁的老母亲啊!我是老三届,当年被下放到外地,一去就是39年,也没能照顾上母亲。现在家里实在不好住,只能把她送到养老院。这一年,她身体明显不好了,现在就盼着能分到新房子,以后有条件就把她接过去住!”
张老伯的老伴正在收拾东西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侯晓莺开口了:“我家情况其实和你们很像。我的外婆也93岁,也是四代同堂的蜗居。”作为居委干部,她要争取第一个签约,现已在徐汇区租了一间房。像蚂蚁搬家一般,把东西一点点打包,一批批搬过去。否则,带着老人搬家根本来不及。
白天,她忙着做居民工作,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始整理、打包,还要做外婆的思想工作。“我们都会尽早签约的,只是这背后的付出,讲多了都是眼泪嗒嗒滴。”侯晓莺说。
历史承载与未来开启
离张扎根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幢3层楼的花园洋房,也纳入了旧改范围。在昆明路以南地块,有类似这样的独幢老房子约50幢。
这些人家能否同意征收,是徐仁祯等人最关心的问题。在这幢楼里,这家人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向我们介绍时,男主人抚着木制楼梯、精美的墙壁,看得出有些恋恋不舍。他说:“虽然我们很爱这个家,但一定会配合国家政策的。我们会选择货币补偿,到时候6个兄弟姐妹均分。”
在他们家里,我们还看到了几个精美的胡桃木家具。问起来,才知道是男主人的父亲当年从犹太人手上买下来的。精美的雕花、考究的做工,让衣柜和床经受了岁月的考验。
男主人说,要搬走了,家具也不带走了。一旁的北外滩街道工作人员灵机一动:“你们愿意将这些家具捐给犹太难民纪念馆吗?”“愿意啊。”一番撮合之下,此事即将办成,犹太难民纪念馆方面也十分欢迎。
事实上,犹太难民纪念馆所在的提篮桥历史风貌保护区,不少房屋这次都纳入了旧改范围。
美犹联合救济委员会旧址
20世纪三四十年代,逾2万犹太难民逃到上海,在一些上海老邻居的帮助下得以生存。上海,也成了他们的“诺亚方舟”。犹太难民回国前,一些上海原住民用金条将这些房子买了下来。此后,有的人家子孙后辈一直居住于此,还有的房子经过几道转手,又有了新的主人。
住在提篮桥风貌保护区内,很多居民家依旧是厨卫合用
20年前,盛晓明阿姨家就将房子买到了这里。盛阿姨说:“犹太人的房子层高达到两三米,因为一家三口住面积比较小,我们就重新装修了一下,把它隔成了上下两间。女儿就住在上面一间。”
我上下打量了一圈,发现相比旧里,盛阿姨家的装修比较讲究,家里收拾得也比较干净。不过厨卫需要几家合用。盛阿姨告诉我:“旧改我们是支持的。虽然住在风貌区,房子的外观也很漂亮,但房子老地方小,即便改造也满足不了几家居民的生活了。”
跟着盛阿姨爬上二楼,可以眺望错落有致的历史建筑。房子的多楼道设计也很别致,迷宫一般,从后楼也可以通往地面。据说是犹太人当年避难需要。盛阿姨感叹:“这里的生活还是很方便的。居民们希望,到时有更多的安置房源可供选择。”
就在不远处,这一带居民熟悉的阿姨奶茶店、为民点心店、理发店,也将面临旧改。卖奶茶的卞阿姨还是习惯每天忙忙碌碌,她说:“在这里做奶茶20多年了,有好多老客户。今后,我争取物色一个合适的地方继续做。”
新一轮北外滩发展规划中,明确了北外滩“一心两片、新旧融合”的总体格局。“一心”即中部核心商务区,为高强度、高密度开发地区;“两片”即西部虹口港活力片区和东部提篮桥片区,为低层高密度空间格局。
未来,北外滩提篮桥片区将是充满活力与人文底蕴的生活区。“窄马路”“小街坊”的规划理念,让这片区域保留原有的历史风貌。
这几天,工作人员正上门给居民一家家做房屋评估,对风貌区内历史建筑的细化甄别等工作也将在不久后开展。
我离开时,已是华灯初上。这些犹太风格的建筑,被映照出斑斑驳驳的影子。青红色的砖瓦、半椭圆的红窗、雕花的铁门,似乎都在静静诉说着那个时代的故事。而新时代的故事,承载着这些沉甸甸的记忆,已有了全新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