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听雨打在一切物体的声音

虹兢兢业业地工作。但她发现,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用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相反,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很多事。哪怕没日没夜地工作,也不能使工作变少。因为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越做越多的事。而人们所说的做完一件事,其实不过是人为的切分,其实还会有更多的事在等待着。工作就像是每日的月亮的盈亏。

虹过早地看清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做了办公室的祥林嫂。她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她经常挨她的顶头上司的骂。她对此已经麻木了。在面对上司的诘责时,她很快就能自己的身心都冻结,成为一个茧。看上去好像还在听着,实际早已神游天外了。上司一会又过来问她,你没有听清我的话吗。她反问,什么话。自然又免不了一顿骂。但虹全不在乎了。

不过上司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当着其他同事的面。其他同事因为事来她办公室的时候,就会听到上司恨恨的呵斥声。好像一只巨大的喇叭在高声地喊叫。她真想将喇叭的头拧掉,但她只是想想而已。她能做的只有默默忍受。她的脸上偶尔会皱起眉头,那是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

她坐在电脑前面,上司走进来,给她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要做的事情。上司轻蔑地说,我知道你经常忘记怎么做,给你写在了纸条上,你好好看一看吧。不要不懂装懂,更不要再做错了。虹想,她的言外之意大概是,如果做错了就将自己立即处刑。而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笨,她只是不想听上司说话罢了。几乎是一种生理上的恶心。虽然上司的普通话很标准,但她感觉到很恶心,包括上司自鸣得意时候微微上扬的语调。

上司那次喝多了,但一直说自己没有喝多。她扶住上司。上司说不用你管。虹,你凭什么想管我。她放开了上司。上司就倒在地上。但她笑着爬起来,举起双手说,啊,天被我举起来了。虹又皱了皱眉头。上司说,你为什么要皱眉头,别以为我喝了酒就看不到,你为什么没有眉开眼笑的时候呢,难道和我们一起的时候你不开心吗。虹低声哦了一声。上司扑过来,被人们拉住了。虹一个人走了。

平常,虹在单位的路上走的时候,眼睛常常看着地面,当对面有人走近的时候,也只是微微抬起头,如果对面的人打了招呼,她就回报以羞赧的笑。然后继续将头谦卑地低下来,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虹独自走出单位。她很少和人同行。她愿意留给大家一个苍凉的背影,让大家的语词都浪费成虚空。但他们永远都不能懂得她。因为她是一个假痴不癫的人。她得意地看着他们将自己看成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尤其是上司。她感到,上司每一次对自己的发怒,都好像是后坐力很大的枪,在伤害她的时候也伤害了自己。想到这一点时候,她甚至会替上司惋惜。何必生气呢。也许生气只是一种假象,其实上司也在暗中偷笑呢。上司只是做出生气的姿态,其实并没有。她们在暗中角力呢。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权力的斗争。也许沉默是更高权力与最高的蔑视。而虹占了上风。虹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像善于自我慰藉的阿Q。但不管怎样,她到底是乐观的,没有被上司的威权压倒。上司好像暴烈的天气,她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气候,并且甘之如饴。如果哪一天上司没有呵斥她,她反而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整整一天都不舒服。直到她看到了上司。上司穿着黑色笔挺的衣服,留着一头短发,看上去十分干练。她几乎有些敬畏地想,没有人不会为她的干练所折服。上司看到了她,正好将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撒在她身上,板着脸说,虹,你今天怎么这样,你的脸好像着了火一样。如果我是老板,我第一个开除的就是你。虹的心这时才放下来,虽然她对她的话感到恶心,但还是舒服了许多,好像蒸桑拿一样,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和水汽进行着亲密的接触。

虹,上司总是劈头盖脸地这么说。这大概就是上司之所以为上司的地方吧,就像称呼阿猫阿狗一样,幸而她比阿猫阿狗还要强一些。她养了一只狗,有时候她也仿照上司的样子,板起面孔来呵责自己的狗,狗先是迷惘地看着她,而后默默地走开,卧到另外一边。狗,她忿忿地说,我要惩罚你。她拿出扫把,将狗打了两下,狗嗷嗷地叫着,跑开了。

但有一天,狗好像说出了人话,在它的叫声中,好像还夹杂着对于她的不满的话语。为了听清楚,虹又打了两下狗。这回她听到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她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定下神来,问它,你刚才说话了吗。你是一条会说话的狗吗。狗皱了皱眉头,好像有很大的疑问或冤屈。狗摇了摇尾巴,睁圆了眼睛看着她。她有点没奈何,好像这只狗故意和她玩猜谜语一样。就像她平时对待上司的态度一般,沉默而倔强。狗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会说话的事实后选择了沉默。以前,当它看到举止不正常的人的时候,会朝那人叫号,但现在,狗一点也不叫了。狗现在奉行着一种明哲保身的哲学态度。偶尔甚至会朝虹露出谜一般的微笑。这让虹异常吃惊,狗的微笑,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神秘。

虹站在上司面前,她注意到领导穿着黑色的鞋。她也穿着黑色的衣服。她们都是喜欢黑色的人。简洁,大方。如果她们的地位对调会怎样呢,她作为上司,会苛求自己的手下吗。她想不出。她不擅长管理别人。别人不愿意听她的。她也不想要管理。现实生活太复杂了,事情并不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往往会转变为另外的结局。但有时候却会回到最初的起点,如同宿命一般。比方说,上司命令她去做一件事。她认真地去做,这件事涉及到另外的两个人。按照安排,另外两个人要一起完成,但两个人因为其他的事情而推辞了。后来两个人又申请做这件事。每天,虹面对的都是瞬息万变的事情。每件事都没有定论,曲折反复。虹有时候感到深深的无力感。她很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但单位里没有多少人可以言说。好像置身于无意义的荒漠。她感到每一天都是艰难的开始。艰难好像陌生人送的礼物,每天都在门口等着她。她小时候问过自己的母亲,人生总是这样艰难吗。母亲说,以后比这时候更难。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忙。她的小舟很难靠住母亲那移动的岸。

虹对上司说,我想通了一个问题。上司问,什么问题。她不说话了,她的沉默有了桀骜的意味。上司说,怎么不说了,哑巴了。我最恨的就是吞吞吐吐。快说。好像受着刑罚但依然保持品节的革命者,虹守口如瓶。上司好像被点燃的煤气罐,就要轰轰烈烈地爆炸了,她伸出手来,差点就揪住虹的头发,扑到虹的身上,又咬又叫,生啖其肉。但上司还是要保持最后的体面,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只能改变方略,变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说,说一说吧,何必让我去猜谜呢。但虹的嘴始终抿得很紧。好像是用线缝住了。上司用少见的柔和语气继续说,我知道自己平时对你很苛刻,但那是工作需要,我不得不树立权威,你知道,其实我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我从来不轻易动怒。但我动怒的时候就像火山喷发一样。上司将灵巧的手放在虹的肩上,上司比虹高一些,因此她的手可以轻易地放在虹的肩上。虹的肩好像专门为放置领导的手而存在的,没有比虹的肩头更好的地方了。上司仿佛可以将手永远地放在虹的肩上,站成一尊雕塑。天荒地老,好像在这一刹那被掩埋。多年以后成为考古挖掘的对象。虹的静默弯曲了时空,她的表情从容淡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以至于连上司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上司被彻底地打败了。上司如同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人一样,疯狂地扇自己的耳光。她说,你就这么狠心吗,你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我真想撕开你的胸膛看一看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虹不仅双唇缄默,而且闭上了眼。她好像身在沙漠之中,艰难地跋涉着,满目都是黄沙与荆棘。风沙不断地吹拂着她,好像让她给出回答。等到风沙平息之后,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

虹很少照镜子。镜子不能使她快乐。她的快乐就像沙上的塔,很快就坍塌了。人是没有必要快乐的。她知道。快乐本身是廉价而无用的。好像泡沫,泡沫上的月光。但这一天,当虹走在街上时候,看到一家店铺前的一面镜子,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接着,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想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几乎忘记自己的样貌了。而这一次,当她看到自己时候,竟觉得无比熟悉,同时又无比陌生。在自己脸上,她看到了时间。好像自己的脸是一整个大表盘。上面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而一切都好像怠速运转着。她一直以为镜中的人和外面的人其实是不同的两个人,他们只是在照镜子的时候才交汇才相遇,平时各有各的美丽,也各有各的不堪。她伸出手,和镜中人握手。她们的指尖相触,一股冰凉的感觉弥漫开来。好像深海中的炸弹,波浪在体内蔓延。

上司和虹擦肩而过,虹不动声色。上司说,喂,你难道没有看到我吗。你不知道停下来吗。你好像一个机器人。立正。这时候上司好像一个教官,虹停了下来。一阵恶心从她的胃底涌上来,她从未感到如此恶心。即便有一次她喝了许多白酒与啤酒,也没有恶心到这样地步。她干呕了两下,扶住墙。上司说,你看起来就好像怀孕了一样。虹说,有什么事吗,领导。上司说,我交给你的事你是不是又忘了。你要我和你说多少遍。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有时候我说东,你偏要向西。你好像是一个粒子对撞机器。我真想让你原地消失。虹木然地站着,她的脚底仿佛生出根须。她正在变成一株榕树,身体的躯干上盘结着错综复杂的树枝。她的枝蔓如同词义一样引申。她的身上驻扎着许多鸟巢,上面有许多美丽的鸟儿,落下各种色彩缤纷的羽毛。它们在不停歇地鸣啭着,好像在呼唤着春天的到来。

虹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狗。狗看到她,兴奋地跳起来,跑过来,直立后腿蹦到她的臂弯,她拍拍狗,说,真是一个可爱的狗。如果所有人都像狗这样可爱就好了。她坐在沙发上,将两只手放在脑后,看着狗,说,狗,你什么时候再说一句话吧,我想要问问你外面的一些事情。这几天人们都在忙着做什么呢。你知道吗。狗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又闭上了眼。她忽然大喝一声,狗。狗跳了起来,它朝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她隔了一会,又叫,狗。狗不再张望了。狗了解一切,洞悉一切。她知道这一点。因此她奈何不得狗。

工作使得虹变老。虹的脸面比同龄人更显得老。她可以在接受采访的时候用一张老脸说,我的工作一点也不累,我现在还很年轻。但虹明白,衰老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一瞬间就变老了。上司比她年纪小一些,但也没小多少,但上司却好像掌握了超越年龄的法门,显得十分年轻。他们惊讶地问,你为什么保养得这样好。上司说,我其实没有怎么保养,大概是因为我的底子比较好。因为底子好的人是不需要怎么保养的。大家都齐声附和说,是啊,是啊,不愧是领导,底子就是好。怎么是我们可以比的呢。一个看到上司的头上有一根白发,用手在上司头上将白发检出来,拔下来。笑着对上司说,决不能让一根白发影响领导的年轻。大家都齐声说,绝对不能。大家都想要在上司头上拔白发。上司捂住头,将她们都推开,说,去你们的吧。在推攘的过程中,虹被挤到最后面。大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虹被压在最下面。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大家即使纷纷倒下,也都露出了笑容。好像这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一般。让人想起童年时光中怎么也玩不厌的游戏。

游戏重新启动。但总感觉意犹未尽,总感觉明天还要接着玩。虹想起来,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与从前隔着一道天堑,前面的时光好像并不属于自己。自己是一个被分成两半的人。一半属于过去,一半属于未来。一半属于冰,一半属于火。但因为了许多人与事的勾连而不容易划分出来,好像水乳交融一样。上司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的呢。好像一个掉入自己网罗的昆虫,但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竟然作茧将自己束缚起来。但至少还是自己天地的主人。

上司说,你在发什么呆。如果就像你一样,大家上班只发呆,什么都不干,公司还能正常运行吗,社会还能正常运转吗。试想一下,你的丈夫和你在做那事的时候也发着呆,你会觉得舒服吗。虹的脸有些红了,她想起来,自己和丈夫上次做那事是什么时候了,她有点忘了。她的记忆越来越坏,怨不得上司常常骂自己。自己也是不争气的人。她已经丧失了奋斗的动力与勇气。她几乎忘了自己也有奋不顾身的时候。她只是在苟延着性命。但现在,在单位里,她受着上司的监督,好像一个被鸨母监督的妓者。他们都是棋子。局中之局,谜中之谜。她勉力振作起来,挺直背,处理起自己的工作。但她的脑海中依然回旋着上司的那句话。上司的话太让人尴尬了,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能和上司互换位置,对她说,你走开,我要取代你。社会等级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在高位上发号施令,而另外的人只能俯首听命。世上的事真是难以想到。就好像天空上的云浮动聚合一样。她真想从这里逃离。但每一处大概都有一个上司那样的人,也许那样的人是不可或缺的,但也没有必要那样疾言厉色吧。虽然她并不害怕。她有着血溅五步的勇气。她会在心底嘲笑上司,等我生气的时候,你看着办吧,我现在先让着你。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厉害。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天她走到食堂门口,发现门口那棵丁香树又变绿了。又是新的一年春天了。好像与去年前年的春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去。而自己和周围的人却依然待在原地。好像时间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将他们与整座城市都遗落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譬如一些小孩正在长大,一些人不知不觉地离开。虽然大家都在尽力地和时间做着徒劳的对抗,越来越晚地结婚。用许许多多的化妆品。但都难以掩盖时间的痕迹。只是因为和身边的人同处一个年龄阶段而不觉罢了。因此大家就像同处一条大船的人,等待着一同的倾覆。大家只不过在享受着船体覆没之前的短暂时光。

虹坐在食堂的椅子上,边吃边想。这时候有人和她打招呼,是敏。敏也常来食堂吃饭。敏打了饭,走过来,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敏说,虹,你去过沙漠吗。虹说,见过,怎么了。敏说,我感觉处处是沙漠。虹说,是的,沙漠是到处都有的。不过你为什么这样想。敏说,因为我感到人生的苍凉。苍凉的手势。

上司也向这边运行过来。她走得不快不慢,很均匀。好像一个机器人。敏和虹抬起头和她打招呼,上司说,你们俩来得好快呀。好像飞过来一样。你们难道安上了翅膀吗。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菜吗。上司要了两个菜,坐在两人中间,食堂的气氛变得凝重,虽然敏努力想要说一些笑话,但周围的环境好像黑洞一样,将她笑话中好笑的部分都稀释殆尽了。三人好像处在一片空气稀薄的高原,料峭的寒风直直地吹向她们。上司的话从她的口中冉冉升起。上司说,让我们互相玩扔菜游戏吧。上司将菜扔到两人身上,两人都发出仓鼠式的刺耳的尖叫声。敏哀号着,我的衣服。敏穿着白衣服,上面溅了许多油点子。虹没有哀号,她端起整盘菜,朝上司扣去。汤汤水水都淋漓着,这是多么惊险的一扣啊。上司好像戴上了假发,上面沾满了粉丝,还别着黄色的土豆,红色的牛肉与绿色的西兰花。因为在人的头上,因而显得格外丰盛。大家都看得惊呆了。上司恼羞成怒,摇了摇自己的头,头上的菜飞到各处,整个食堂到处都是饭菜残末。她气得支着头朝虹冲过来,而虹拿出一块红色的手帕,让整个场面变得好笑起来,就像是斗牛士在斗牛一般。上司和虹围绕着桌凳来回跑着,敏则跳上了桌子,其他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好戏。上司停下来,用水冲洗自己的头。敏和虹趁机溜走了。上司说,你给我等着。

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她等待着被解雇的通知。但没有,她照常上班,上司也没有为难她,只是明显和她保持着距离。难道上司就这样罢休了。虹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一天下班,迎面走来两个壮汉。虹转身就跑,壮汉快步追过来。虹跑到一个岔路口,选择了开阔的一条。两个壮汉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候她拦了一辆车,后面两个人则骑上了摩托车,紧紧追随在她后面。她对司机说,开快点。司机说,这里是限速路段,开不快呀。两个壮汉用摩托车挡住了小车。司机说,让开这里。一个说,让她下来,我们找她有事。她吓得急忙摇手说,他们是坏人。不要理他们。一个壮汉说,不然我们就要动粗了。司机调转方向,急速离开。报警,司机说。她急忙拿出手机。司机将车开到警局,两个壮汉也冲进来,刚下车,就被逮捕了,两双明亮的手铐戴在壮汉手上。

虹回到家里,狗向她走过来,她问,狗,我应该怎么办,现在的情况太危险了,我要不要主动辞职呢。狗叫了一声。她说,什么意思呢。

有时候,她不知道狗在什么地方叫。狗在什么地方叫呢。她只听到四面八方的狗的叫声。有一回狗卧在吊灯上叫,她不知道狗是怎么上去的。狗好像要变成一盏灯,照亮全世界。她怀疑家里并不只有一只狗。狗的影子也是狗。

她决定要保护自己,她查到用剪刀自卫是正当防卫,于是去买了一把剪刀,揣在怀里。在苦练剪刀技艺后,她基本掌握了使用剪刀的方法,能够一招击中对方要害。

当虹来到办公室,发现上司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她慢慢走过去。上司发现了她,说,站住。她停住。上司说,我听说你将公司的机密出卖给别人。虹辩解说,怎么会呢,我是一个忠诚的员工,我绝不会这样做。上司,你在污蔑我。上司说,我这里有证据,这就是你出卖公司机密的证据。你看一看吧。虹拿过来,看到自己的照片,还有一些聊天记录。虹几乎要哭出来,她说,这完全是诬陷。我要报警。不用了,上司说,警察一会就来了,到时候你和他们说就好了。

虹被带走了。她要求上诉。她的律师在法庭里舌战群儒,似乎看上去要赢了,就要证明他们的荒谬与诬陷了,上司就要被带到这里与她当堂对质了。但没有,她输了,她被关了起来。

在铁窗之中,也许可以更好地思考人生。她以前以为人生是一场事故,现在也还是这样想。或者说,人生就是一场大雨。她结实了一个狱友,狱友告诉她说,她觉得什么都不如在这里有意思。可她不能觉到这里的有趣。她的心中只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愤懑。在出去后,她设想着,自己会拿着一把刀复仇,但那也是无必要的。她只觉得这是一个梦,前因后果都荒唐的梦。第二天,一醒来,她就会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外面的阳光有些炽烈,她拉了拉窗帘。但光还是有些耀眼。她正坐在光中。她的轮廓也发着光,如同一座观音。

像往日一样,她打开一份又一份文件,这里涂改一番那里再写一写,好像装裱匠一样。大家其实都是装裱匠,不过是在装裱不同的东西,就像女娲在补天。她是工作中的女娲。工作是多么让人愉快啊,尤其是对于虹这样寂寥的女子来说。如果不是有上司这一类人的存在,她本来可以过得很快活。狗会给她建议的。但因为上司,好像一切都需要重新估值了。美好的事物被摧毁了,好像一切都只在想象之中停留。想象中的美是最美的。

敏那天也被上司狠狠地批评了一回。她来找虹。虹和敏坐在一起,敏说,我尝试过割腕,你试过没有。虹说,你为什么这样做。敏说,因为活着。活着是一个好词。你不知道活着有多美好。虹看着敏,敏的样子很像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如同花一样。虹张开臂膀,抱住敏。敏的双手轻轻搭在虹身上。好像偶尔落上去的,轻轻的如蝴蝶。虹说,为什么你的手这么软。敏的身体耸动着,一滴眼泪落下来。虹拍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敏说,我的悲伤是没有来由的,因此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的悲伤。我的悲伤为什么逆流成河。我总是无法解释自己的悲伤,那么恒久又那么有力,好像天空的背景。永远的蓝。你见过景泰蓝瓷器没有,就是那样的蓝。一千年以后也还是蓝。

虹带着敏到处走。敏说,我们要去哪里。虹说,都可以。走到哪里算哪里。你想要到哪里。我哪里也想要去。但哪里也去不了。我知道的。因为我走到哪里都觉得一样,都没有归属感。好像自己是一个永远的陌生人。陌生的关系最轻松,对吧。虹将双手叉在腰间,说,放松了。像我们不也是好姐妹吗。敏点头说,嗯,我们是永远的好姐妹。两人将胳膊挽在一起,向前走去。好姐妹要一起走。

敏第二天在虹家中醒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天,两人都有些茫然,她们将世界想象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世界的每一个毛孔都是一个陷阱。两人互相鼓舞。敏说,我们跳一支舞吧。两人跳起了好像印度电影里的舞蹈。

当她们下班后坐在家里看电影的时候,敏吃惊地看着外面,咬着手说,看啊,下面是谁,是不是上司呢。虹急忙走过去,看到上司站在一辆车旁边。是她的车。可是上司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她们屏息凝神,听到领导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近得好像心脏的跳动。就要跳出来了。但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上到更高层了。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上司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这里上司和这里住着的人关系密切,而那个人监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她们都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这么冷,敏抱住双手。虹过去关上窗户。是啊,太冷了,虹说,我们或许应该去暖和的地方走一走。什么地方。虹带敏走到卧室,关上门。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盖上两层被子。她们就这样提前进入了黑暗之中,好像宇航员一样,在广阔浩渺的宇宙之中飞行。越来越快。

但虹想起以前的事来,还是觉得惘然。她坐在铁窗后面,感到现实的深邃与高远。外面的一切都化成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旋转。她的脑海如同一张星月夜的图画。她不断追忆着美好的瞬间,为了让那些瞬间连贯起来,她加入了大量细节与想象。她为自己头脑的影像补帧。整部电影的背后都是两个字,荒唐。她和敏不应该那样害怕上司的。虽然上司很有手段,但她们完全没必要害怕她。每个人都会走到尽头,大家都是在短暂的人生中取暖。只不过她的火更旺盛一些。轰轰烈烈地燃烧。自从虹到了这里,她就生出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可以站在很远的岸边看着海水或者火焰,而不至于被淹没或灼伤。这大概就是距离产生美的意涵吧。只有隔着一段距离,才能体会到个中的滋味吧。而身在其中只会切近地感到苦。虹每天很规律地起床、睡觉。她觉得这里的生活真是一种健康而节制的生活。她想要向全世界的人们推荐监狱的生活方式,没有比这里的生活方式更健康的了。为此她愿意做自己的囚徒。

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或许是一种假象。而回忆中的生活才是真实。对她来说,真真假假也不再重要了。她只想过一种平常的生活。平常得如同鱼在水中。她也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鱼。狗有时候会来看她。狗摇着尾巴,好像过去的日子里一样。日子从来没能绕过狗尾巴。她问狗,你想要说什么吗。

狗后来还和她说了一句话,狗说,忘记也是一种记忆。她问狗,忘记什么。狗不再说了。但她已经感到很满足,她聆听了狗的教诲。在这时候,狗似乎比任何大师都要尊贵。狗不再受她的辖制,狗比她拥有更多的自由。她对人们说,这是一条会说话的狗,人们都嗤之以鼻,你以为这是一条鹦鹉狗吗。动物怎么会说人话呢。难道它长了人的舌头吗。大家边说边笑。她说,狗,你证明给他们看吧。狗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一般,摇摇尾巴转过头去。她那时候想,人们都是狭隘的。凡是认为狗不会说话的莫不是促狭鬼。狗不仅会说话,如果愿意说,她相信狗说的话会比相声还要精彩。但狗显然是一个智者。狗用无言的智慧开示人们。狗是一尊移动的佛像。她想。

敏说,狗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说实话,我不大知道。我只看到了它们奔跑的影子,像是一个个连接起来的幻影。它们为什么跑那么快呢。虹给她一杯酒,说,因为狗就是一种穿梭在时空中的动物。当你跑得足够快,就可以穿越时空。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想要了解狗,就要像狗一样地生活,奔跑。敏说,我们现在难道不像狗吗。我们所有的生活都不过是狗的变奏。真的狗离我们并不遥远。我忽然有些明白狗了。

上司来过一次监狱,上司笑着对她说,等待你的归来。虹说,过几年我们的处境一定会发生变化。上司说,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使自己逃脱。虹从前看过一个绘本故事。上面画着一只狐狸对其他动物炫耀说自己有一百种方法逃脱猎人的捕捉。但后来一个动物发现狐狸被猎人抓住了。它问狐狸,你的一百种技艺去哪里了呢。狐狸回答了什么呢,她已经记不清了。虹说,狐狸也是这样说的。上司又笑了,好像很宽容的样子,说,还是想着你自己吧,虹,你现在自身难保呢。上司边说边还唱起了歌,虽然孤单的人,偶尔也想有个伴。虹要走。上司说,说实话,公司里缺少了你,我都感觉有些寂寞呢。你要好好表现呀,争取早日出来。

半夜忽然亮起了灯,响起了警笛。大家都坐起来。有一个屋子里的人想要自杀,被舍友拦住了。警察跑进来,医生也跑进来,大家都听到了急救车的声音。是用磨尖的牙刷柄刺自己。虹好像闻到了血的气味,好像在整个世界中弥漫开来。她问,你们闻到血了吗。大家都摇头。虹在梦里也闻到了,她想要屏住呼吸,但血的气味还是涌上来,好像她的周围都是浓重的血污。她醒来,看到黑暗之中隐隐站着一个人。她细细地看着,越看越像一个人,她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她闭住眼,又猛地睁开,那人不见了,原来是一件披在栏杆上的衣服。第二天警察请人给她们做教育。那人组织她们一起玩游戏,她们好像回到了童年,玩跳飞机格,踢毽子,还有跳皮筋。那天虹不停地笑着。大家的脸上也都挂着笑容。到处都充满了欢乐。让人想起渣滓洞过新年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欢乐吧。而虹想象自己是江姐,经历过酷刑,但就是什么都不交代。但等到晚上,她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的手在床铺上摸索着,她摸到了一柄削尖了的铅笔。她用铅笔扎自己,血流了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上演了灯、警察、医生、救护车的戏码。虹躺在床上,她说自己的举动与任何人无关。铅笔是从哪里来的呢。她说,是她送给我的。

虹坐在飞往南方的飞机上,她已经厌倦了北方。北方的雨总不如南方的酣畅。而她是喜欢雨的。她喜欢听雨打在一切物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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