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人物和南京大萝卜

转自《南京人》

01

一个城市,怎么样才能适合居住,并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大致的标准,无非物价低一些,气候好一些,人情和民风纯朴一些。过去曾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其实这也不过是为了说着押韵,念起来顺口,苏杭并不一定特指苏州和杭州。苏杭显然是一个大概念,它代表富庶的长江下游地区,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江浙沪三角洲。
南京在历史上,显然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城市。浙江钱塘人袁枚在南京住了下来,他的理由很简单,“爱住金陵为六朝”。他亲自设计了随园,并写诗把随园的来历、特色以及名声都加了注:
买得青山号小仓,一丘一壑自平章。
梅花绕屋香成海,修竹排云绿过墙。
嵌壁玻璃添世界,张灯星斗落池塘。
上公误听园林好,来画庐鸿旧草堂。
袁枚是大才子,进士出身,做过几任县太爷。33岁时,突然厌倦了官场,急流勇退,在南京小仓山买了一大块地方,修了随园,从此过着“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名士生活。袁枚自称:“不作公卿,非无福命只缘懒;难成仙佛,又爱文章又恋花。”这是一个会享乐、也确实享到乐的旧式文人。《白下琐言》中对随园做了这样的描述:“门外竹径柴篱,引人入胜,山环水抱,楼阁参差,处处有画图之妙。城中名园,无出其右。”
随园的名气实在太大了,结果乾隆皇帝下江南,竟然专门派了人去画随园图,以备修皇家花园时参考。当时南京有许多漂亮的私家花园,随园是其中的佼佼者。
袁枚不是六朝人物,却向往着过一种六朝人物的生活。六朝人物晚唐诗,这是中国许多文人的精神寄托。袁枚处在清朝的盛世,却享受着没落时代的闲情逸致。他少年得志,中年辞官,潜心著作。写诗,成为当时的诗坛盟主,写散文骈文,皆取得不太差的成就,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袁枚最引起人们议论的,除了一大帮姨太太之外,还有一大群跟他学写诗的女弟子。“素女三千人,乱笑含春风”,何等气派。
直到已成为八十衰翁,袁枚还为某太守要禁秦淮娼妓,跳起来打抱不平。他写了一首让人不得不笑的诗:
綮戟横排太守衙,威行八县唤民爷。
如何济世安民略,只管河阳几树花。
好一位风流老人,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官家的把戏,无非是想通过禁娼,捞点银子用用,所谓“官分买笑金”是也。清朝的文字狱说起来让人害怕,好在只要不是犯上,只要不反对皇上,骂骂当官的,也没什么大不了。袁枚是大名士,大名士皆是掌握尺度的高人,知道该怎么骂。他写这样的诗,果然没有引起任何祸端。

02

南京历史上,像袁枚这样的名士,绝非个别现象。作为一个适合居住的城市,南京的优势在于它能够拥有、并能欣赏这样的名士。南京是一个理想的养老之地,有无数可以效仿的先贤,在这里做雅人或者做俗人都合适。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可是事实上,那些来自于农村的做官人,并没有回到老家去寿终正寝。许多人恰恰都选择在南京养老送终,这是一个充满了暮气的城市。这里的怀古气氛,对老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安慰。
王安石选择了南京为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类似的例子很多。王安石为自己的隐居之地,取名为“半山园”,而另一位清朝的扫叶楼主人龚贤,则将自己的住所,以“半亩园”命名。自古江南出才子,才子们更多的是喜欢以南京为他们的活动场所。六朝在国运上并不强盛,但是对于文化人来说,六朝人物却始终是大家乐意效法的。清末四大公子之一的陈三立,也就是著名学者陈寅恪的父亲,因参与戊戌变法,被革职永不录用,他老人家晚年就长居南京,在中正街筑散原精舍打算颐养天年。陈三立的诗艰涩奇崛,为风流一时的同光体诗坛盟主。他定居南京的时候,门人后辈以诗文请益者,络绎不绝。
和其他城市有所不同的,南京从来不以土著的名人为荣。很难找到像南京这样没有地方主义思想作怪的大城市。六朝人物并不意味着一种籍贯,而是代表了一种精神,代表了一种文化上的认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六朝人物究其实质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贵族。
大家都知道南京现代有一位著名的书法家林散之,但是知道林散之老人有一位好朋友邵子退的人一定很少。邵子退是安徽和县乌江镇人,如果看一下地图,就会注意到和县虽然属于安徽,其实紧挨着南京市,历史上,乌江镇隶属南京管辖,其民风以及语音与南京很接近。邵子退生于清末民初,既未应举,又没有进新式学堂,因为其家境比较富裕,一肚子的学问,全靠家教和自学。他钻研古文诗词,尤爱书法艺术,并因此和林散之成为密友。
邵子退逝世以后,林散之当即作《哀子退》一首:“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风雨故人归,掩卷发长叹。”林散之以书法闻名,但是对诗自视甚高,也像齐白石老人一样,觉得自己的诗比字还好。老朋友逝世,林散之竟以不再写诗为誓,而且整整一个冬天和书法绝缘。一次他甚至对求书者说:“你如能把邵子退救活,我就写!”由此可见两人之交情。
邵子退曾一度执教乌江小学,学校要填报履历表,邵慨然叹曰:“余乃布衣之士,无可报填!”其实邵子退结交的,皆是高明之辈。以他的经历,无论从商,还是从政,都会有一番作为,但是他却成了当代陶渊明,小学老师当不了就不当,秉祖宗之遗训,以耕读为家风,自得其乐。与老友闲话,为老妪作诗,不以文人自居,也不屑与俗吏交往,终生布衣,不改其乐。
我初次接触到关于邵子退的文字时,就好像读到了一些神话故事。邵逝世于1984年,当我看到他写的诗,画的画,还有那些书法作品,以及他对林散之老人书法的评沦,吃惊程度难以想象。在我看来,六朝人物早就是过去,早成为无法模仿的历史,但是邵子退的故事,似乎正在说明,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我们修身养性,古迹仍然可以追寻,时光仍然可以倒流。如果我们细心去找,六朝人物不仅可以在郊区寻觅,甚至可以在闹市中发现。

03

抗战胜利以后,一帮社会名流被召集到了一起,征选南京的市花。于是各抒己见,有人提议梅花,有人提议海棠,还有人提出了樱花。意见没有得到统一,人们互相攻击,尤其是对提议樱花者攻击最凶。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而日本和中国的旧恨未消,岂可以樱花做市花。征选市花最终不了了之。一位名人打岔说南京的代表不是什么花,而应该是大萝卜。
很多人谈起南京人的愚蠢时,都忍不住要摇头称南京人为大萝卜。南京大萝卜无所谓褒贬,它纯属是纪实。用大萝卜来形容南京人,再合适也不过。南京人永远也谈不上精明。没人说得清楚这个典故从何而来,虽然有人考证历史上的南京的确出过大萝卜,但是从食用的角度来说,南京人爱吃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种很小的杨花萝卜。
南京大萝卜是对南京人一种善意的讥笑。《金陵晚报》和东南大学正态调查中心联合发放了180份调查试卷,回收有效答卷171份。在南京大萝卜这个话题上,最集中的三种看法是“淳朴”“热情”和“保守”,这三个特征从三个方面,确证了南京大萝卜是“实心眼”的特点。这次调查的结论有几点耐人寻味,对于南京大萝卜的回答,被调查者是南京人的,对于南京人的评价,远没有不是南京人的人评价高。也就是说,南京大萝卜的形象,在外地人眼里,要比在南京人自己的眼里可爱得多。情人眼里出西施,南京人眼里的西施不是自己身边的人。
南京大萝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六朝人物精神在民间的残留,也就是所谓“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自由散漫,做事不紧不慢,这点悠闲,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有时候,一些词语上细微的变化,却代表了不同的文化。譬如说“六朝金粉”,所谓金粉,其实就是脂粉,但是从来不说六朝脂粉,南京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脂粉气的城市。同样,“六朝烟水气”,就其本质,烟水和烟火也没什么区别,可是若说南京有“烟火气”,那就太俗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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