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古希腊语在西方话语体系中发出中国自己的声音
前几天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键政大佬关于怎样在西方话语体系中解释中国自身行为的看法(见阅读原文),提出中国要学会在西方语言里创造新词,准确描述、解释自己的观念和想法,深受启发。这个思路是正确的。随着对西方话语体系了解的逐渐深入,还有疫情爆发以来西方世界一些令中国人匪夷所思的话语和行为,我们可以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很多概念,虽然在中文和西方诸语里对应词汇的字面意思大致相当,但因为彼此文化、历史的巨大差异,它在中国和西方的语境里可能具有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殖民」,它翻译自拉丁语词colōnus(殖民者),派生自动词colere(定居,耕作),加上不同的派生词缀便得到不同的词性,如colōnia(殖民地), colōnicus(和殖民地有关的)。现代西方诸语表示「殖民」的词均借自此词。其实这个词的字义还挺田园牧歌的,一伙人背井离乡,在未知的远方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经营自己的产业,让本民族在他乡开枝散叶。更何况,四百年欧洲殖民史,是先辈在全球各地披荆斩棘,艰苦创业,建立世界霸权的创业史,怎不令人神往。我在法国交换时上一个叫Europäische Kolonialgeschichte im 19. und 20. Jahrhundert(十九、二十世纪欧洲殖民史,别问为啥标题是德语,问就是双语学校)的课,讲的就是欧洲殖民地管理机构一步步从建立到完善的历史。可见,在西方的话语体系中,colōnus,colōnia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贬义的。
在中文里,用「殖民」翻译拉丁语的colere,从字面意思上说是很贴切的。然而在中文的语境里,这个词却和中国近代的苦难和屈辱深度捆绑在一起。时至今日,那段记忆仍然在中华民族的内心隐隐作痛,讲起和「殖民」有关的一切,大家无不咬牙切齿。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如何在西方话语体系中,在谈论「殖民」这一行为的时候,不光描述这一行为,还传达出自己对这一行为的情感记忆,态度立场呢?
像现在那样,直接用西方语言里现有的词显然不行。正如之前所说,你跟西方人说,当初你们中的colōnus,在我们的土地上建立colōnia,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苦难。他们只会回想起先辈的光荣,即使我们在这个词后面加上长长的注释,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们也看都不看。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同理,用拼音音译也不是一个可行的方案。西方人既然看不进去我们写的注释,更不会关心这些音译词在中文里的意思,达不到传播我们自己思想的目的。
在西方语言里造新词是一个很好的方案。在当前英语占绝对优势的话语体系下,英语是很多中国人(包括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和西方沟通的桥梁,他们不问立场如何,要向西方传达自己的思想,必须依赖英语。但中国人用英语造新词,主要有两个问题。首先英语由于在历史上大量借入外来词,甚至直接引进外来语的构词法,它的构词规则已经进入某种紊乱的状态,用自身语法规则创造新词的能力受到致命的削弱。一般而言,印欧语构词主要有两种方法:派生(词根加不可单独出现的词缀)和合成(多个词根合成一词)。在派生这块,英语内部糅合了各种来源的词缀,如日耳曼系的-ful,-ness,拉丁系的-tion,-ify,希腊系的-ize,-ic(这个后缀拉丁语也有在用),这些后缀的功能说实话都差不多,哪个词该用哪个后缀,基本上都是固定用法。一些没有先例的新词,英语母语者自己都说不准该用哪个。合成词也差不多,不同词类的各种组合方式(如名词加名词,名词加动词等)都可以在英语词汇库中找到。最骚的是,你自己(基于汉语的思维)试着拼个自创的词,明明是照着现有英语合成词的结构来模仿,却怎么也拼不出他们的味道(语言学上叫不符合母语者的语感)。具体哪个词和哪个词可以拼在一起,怎么拼,也只能靠固定用法。关于英语的构词规则,英语世界的语言学家写的论文已经汗牛充栋,却就是争不出个所以然。以前教我德语的老师告诫过我,用好现成的词,别想着用外语造新词,那是母语者的特权,你一个非母语者造的词他们看不懂的。德语的构词比英语规则得多尚有此说,你一非母语者居然妄想搞懂英语的构词,还是老老实实地背单词,拾人牙慧去吧。
此外,非母语者和母语者在交流的时候先天是处于劣势的,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一个非母语者要想在吵架、辩论中压过母语者,必须付出大量额外的精力,否则还未上场就落了下风;最严重的问题是,母语者对我们所用词的含义具有最终解释权,比如说美国宪法开篇就是We the People。最近的现实已经表示,People的含义和中文里的「人民」并不完全相同。那People到底是什么?从语言学研究的角度来说,母语者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们非母语者毫无发言权,即便想论证些什么,所援引的英语词典,英文语料,归根到底都是英语母语者提供的。反过来想,歪果仁(汉字文化圈诸国除外)自创几个中文词来和我们中国人辩经,我们会好好跟他们辩?直接说他们这里说得不地道,那里对词义的理解有偏差不就得了?在这个不平等的关系里,我们非母语者想用英文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好比试图用叠叠乐积木筑起直通天堂的巴别塔,最底下的几块积木,却捏在英语母语者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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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中国人要在西方的话语体系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必须摆脱对现今英语霸权的依赖。拉丁语,希腊语是西方语言词汇体系的一个核心组成部分。别看英语现在称霸全球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英语成分在其他西方语言里不过是些皮毛。我们在欧陆大儒面前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思想,更是连皮毛都不如。倒不如直捣黄龙,学欧陆大儒的样子,直接用拉丁、希腊词根造新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前面说的用英语造词的问题,都可以避免了。首先拉丁语、古希腊语的词汇、语法系统都比现代西方语言纯正,它们的派生词缀都是本语言固有的,数目少,同态竞争也没那么激烈;合成词方面,拉丁语对合成词组分的词类有一定限制,但起码可以写出明确的规则(和德语类似),而古希腊语对合成词的组分几乎没有限制,和现代汉语很类似。比如sitodeia「饥荒」,由sitos「谷物」,de「缺少」,-ia(名词后缀)构成,和汉语「粮食短缺」是一样的结构。具有汉语思维的我们,用古希腊语造词甚至可能还有优势。最重要的是,拉丁语,古希腊语没有母语者,拥有最终解释权的那批人头上的黄土都不知多少尺高了,判断词义的唯一标准,就是古人留下来的文本。西方大儒皓首穷经鼓捣出来的那些自创希腊拉丁词,也不知道古希腊古罗马人泉下有知会不会认账。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非母语者之间用第三语交流,地位就相对平等了。中国人训诂学研究了两千年,论皓首穷经还未必会输给西方大儒了。更何况,用拉丁语、希腊语词根作新词,是西方世界沿袭千年的惯例,当代用英语造词的潮流,是近几十年英语霸权在全球建立,西方传统国学日益衰微的结果。我们不用英语,而扶持他们的传统学问,有利于争取他们中间一些有真才实学,却因和时代潮流格格不入而郁郁不得志的保守派支持,同时也是对英语霸权的一种抵抗。至于会不会对讲拉丁语、古希腊语后代语言(如意大利语,现代希腊语)的人造成不敬,我看中国人用日本人造的汉字词,就用得挺香,想必不会是一个大的问题。
那怎样用古典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呢?我对古希腊语比较了解,就拿它作例子。中文语境下的「殖民」,可以用希腊语hēmeïze翻译,和英语colonize,法语coloniser,德语kolonisieren这些源于拉丁语colere的词区分。hēmeïze词根是hēme-,意为「我们」,-ize是大家熟知的动词化后缀,意同中文的「……化」,因此hēmeïze就是把……变为我们的,这既指老式殖民者掠夺他国土地(chōr-ēmeïze)、财富(chrēm-ēmeïze),也指当代西方强势推广自己文化,试图渗透、同化别国精神文化的行为(nō-meïze)。在这一基础上,我们还可以派生出它的名词hēmeïa(殖民,殖民地),形容词hēmeïc(和殖民有关的)等。在这个词的意涵里,殖民行为不再是殖民者在远方的创业,而是「我们」对「非我们」的征服与同化。这或许能从根本上解构了西方人对殖民行为的浪漫幻想,重新对它的性质进行定义。
我们需要给出自己定义的西方观念还有很多。从新冠疫情爆发以来西方民众的各种表现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和我们对「自由」这一概念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他们所谓的freedom或liberty,如不戴口罩,串门派对传播病毒之类,在我们眼中更像是licentiousness(放纵),但我们最多只能根据自己观念解释中文词「自由」,却没有定义freedom或liberty的资格。没关系。我们可以把我们眼中的自由用希腊语翻译为adeia,由a-(否定前缀),de-(动词词根,意为「连结,约束」),-ia(名词后缀)构成(古希腊语是有adeia这个词的,但它的词根并不是「约束」的意思,组合起来自然也不是自由的意思)。自由和约束本来就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自由生于对约束的反抗和斗争,但没有约束作为边界,自由便无从谈起。用约束定义自由,充满了辩证法。
还有「人权」,本来是个好词,硬是被西方人搞臭了,居然成了个别人士亮明自己立场的敏感词,大家避之唯恐不及。归根到底,只是因为human rights是个英语词,它的定义权掌握在西方人的手里。我们要根据自己对「人的基本权利」的理解,翻译为anthrōpēsis,由anthrōpos(人类),-eō(表示使动的动词后缀),-sis(表示抽象名词的名词后缀)构成,意思就是「人之所以为人,所具备的那些性质」。这里头包括了人的生物性——人要成为人,首先得是个生物,得活着,以及人的社会性——人要成为人,还要和其他生物区分开来,不能单纯活着。这样一说,我们的anthrōpēsis是不是比西方罔顾国民生存权利,却为一个投票权对别国指手划脚的human rights高明多了?
「民主」,另一个被搞臭的好词。虽然西方思想界对这个词的含义有各种讨论和引申,但归根到底它借自一个古希腊语词dēmokratia,我们这里只看它的字面含义,这个合成词包含两个词根dēmos和kratos。dēmos原意是一国之领土,引申到指在这领土上生活的民众。在古希腊的语境里,它常和basileus(国王),pachees(富人)等相对,但一般的劳苦大众,弱势群体,他们属于dēmos吗?字典的例句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怎么读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哲人的著作,不敢妄下定论。kratos原意「力量」,引申义为「权力」,而力是有方向的,有施力者,就会有受力者。显然施力者是dēmos,受力者是basileus,pachees等,至于其他人是施力者还是受力者,我也不知道,留给专门研究希腊哲学的人去讨论。但可以确知的是,大多数中国人理想中的「民主」,和西方说的dēmokratia不是一回事,我愿称之为laōgemonia,由laos(民众)和hegeomai(走在前头领路,引申为领导),-mon-(表示施事者的名词后缀),-ia(表示抽象动作的名词后缀)构成。这laos泛指一般人群,经常指臣民或者士兵。《伊利亚特》开头说阿波罗被希腊军统帅阿伽门农激怒,在他的军队中降下瘟疫,引起许多人死亡(Λητοῦς καὶ Διὸς υἱός: ὃ γὰρ βασιλῆϊ χολωθεὶς, νοῦσον ἀνὰ στρατὸν ὄρσε κακήν, ὀλέκοντο δὲ λαοί),真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这里充当炮灰和背景板的人,原文用的就是laos,不是dēmos。我们常说人民当家作主,当家作主的就是以前当炮灰的laos;而hegemonia包含的,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比起kratia那种施力和受力的关系,用中国古代的话来说,前者是王道,后者是霸道。这么一解释,我们的laōgemonia是不是比西方推崇的dēmokratia是不是要高明一些?
还有「法律」。在西方社会听的看的事情多了,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他们的law就是如原版《国际歌》「nul devoir ne s’impose au riche, le droit du pauvre est un mot creux(没有任何义务会落到富人的头上,而穷人的权利却只是一纸空文)」一句所说的那种恶法,不是我们观念中法律应该有的样子。根据中国人的观念,法律应该译为希腊语的dikaiogramma,由dikaios(正义的),graphō(写)和-ma(表示实物的名词化后缀)构成。在希腊语中,词根dikē既指正义,也指惩罚;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正义也不过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己。如果法律不能维护正义,惩治恶人,却成了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那要它何用?gramma指「写下来的东西」,现代西方语言里常见的希腊词词根,就不多解释了。
还有一些中国文化自己的观念,也可以试着用希腊语传达出去。比如「宽容」,我并没有在西方的词汇中找到能完美对应中文「容」的概念。拉丁语的tolerō(英tolerance,法tolérance,德Toleranz)更接近于「忍」,clēmēns(英clemency,法clémence)则接近于「恕」。而希腊语的harmonia(英harmony,法harmonie,德Harmonie)基本意思是机械元件之间的协调配合,更是和「容」不搭界。我没找到希腊语里有什么特别好的方法表达这个「容」字,可能symparousia能凑合着用一用。sym-,前缀,表示「在一起」,para-,前缀,表示「在旁边」,ousia,系动词eimi的抽象名词形式,表示「存在」,整个词描述的就是一种共存关系,勉强能和中文的「容」对应起来吧。
中文里「国家」一词在西方语言中没有能完全与之对应的词,这个很多人可能都已经留意到了。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家讲治大国如烹小鲜,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家和国是可以类比的,只是规模大小不同。那我们翻译「国家」一词,倒是可以直接把「国」和「家」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合成词,比如chōroikia,chōra是「国家」,「国土」的意思,而oikia原指「家里的房子」,也可以指「家庭成员」。chōroikia就是规模扩展到整个国土上的家庭。
最后还有个体和集体的关系,西方语言中没有任何词汇能准确描述中文语境里这对概念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事实上,西方人在创造概念时极擅长用词汇字面形式的联系来表达其所指概念之间的关系。比如索绪尔用signifiant(能指)和signifié(所指)表示符号系统里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这俩词都是动词signifier的变位形式,一个是现在分词,表示主动,一个是过去分词,表示被动;社会语言学在讨论语言变体的优势地位时,提出两种情况,overt prestige和covert prestige,这是用读音上的相近来表示它们是同一概念下的两个类别。西方人那种自由散漫,组织松散的社会倒也罢了,在中国社会中个体和集体有着紧密的联系和互动,自然应当用词形相互联系的一对词来翻译。然而西方人翻译我们的概念,从来就没有那么用心过。我认为可以用holotēs表示集体,holōtōr表示个体。两者都是从形容词holos(整个,全部)加后缀派生而来,前者是加抽象名词后缀-tēs,表示一个抽象的整体;后者是加施事者名词后缀-tōr,表示组成这个抽象整体的人,这是不是既保持了词形上的联系,又把个体和集体的辩证关系形象地表达出来了?
上面列的这些新造的希腊词,对中国人来说可能有点陌生,但西方大儒心里肯定门儿清。随着中国向西方世界要求越来越大的话语权,越来越需要对整个西方世界特别是欧陆非英语国家有更加深入的了解和沟通。这时候单靠一门英语作为通用语,凭借英语国家的译介远远不够的,全球话语体系的多语化是历史发展的趋势。而拉丁语、古希腊语作为对西方诸语言均有过深刻影响的文化母语言,则是打开和西方文明思想交流之门的一把钥匙。目前我们学习拉丁语、古希腊语的目的主要还在于阅读古代文献。有没有想过,即使这些语言没有母语者,其实我们也可以用这些死语言输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对西方人搞一波统战。毕竟,在语言混杂,民族林立的西方世界,这些古代语言是为数不多能冲破西方民族间语言隔阂,和整个西方文明精神内核发生共振的语言了,其效果当不是英语所能相提并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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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