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了。
🌑
我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
电梯正在上升,红色的模拟数字在向更高的楼层雀跃着跳动。我忍着右边胯骨因长时间紧张而导致的酸痛,将目光更深地投注进面前的那块屏幕:
女人们穿着浅蓝色的瑜伽服跳动着,一帧又一帧,从胖到瘦,由丑变美。她们拥有着完美的身材比例,漂亮的下颌线以及令众人艳羡的闪着灵光的眼睛。
男人喜欢她们。
粉嫩的嘴唇会倾吐快乐,雪白的肌肤和柔软的躯体能散发清香。姣好的面容和良好的体态让她们看起来更加迷人且充满自信。
叮。
红色的数字在电梯轻微的晃动和咯吱声中停下,我急忙羞愧地收回渴望又怯懦的目光,抱着怀里刚刚收到的死气沉沉的快递和因为时间太久而冷却的外卖一起走出了电梯。
鬼使神差地,我回过了头。
“新x医美,让你越变越美!”
在电梯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在那个狭窄的密闭的平房空间里,我看见另外几双迫切和奢望的眼神,正死死地黏着在那个发着光的、充满希望的屏幕之上。
我确定,我生病了。
🌑
这场病,从什么时候说起好呢。
我思来想去很久,都没有办法找到一个确切的时间点来解释如今的痼疾是何时染下,可能是幼年间跑去领居家玩耍时大人随口的一句「你竟然是国字脸」,也可能是每一次修剪头发时对理发师提出的「显脸小」的要求,亦或者是在所有社交软件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溢满了那些充斥着胶原蛋白的鹅蛋脸和高鼻梁,而随后,只需要一次短暂的黑屏,我就会毫无保留地看到自己不对称的脸型以及嘴角边的食物残渣。
但这些,不过只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片段,是细碎的生长在甲缝的倒刺,只会让人感到些许疼痛却都还不足以让正常人真正地生出病来。
说到这里,我必须歇息一会,以便能够充分地找到变成如今这样的原因,记忆太过混乱的时候,人总是会写不下任何文字的。
🌑
好了,我想我已经能再次动笔了。
如果真的要找到一个罪魁祸首的话,那我只能将大部分的原因嗔怪那个我对他倾注了太多感情的男人身上。
这是目前最讽刺的情况之一,我写了那么多篇关于女性独立的文章,最后却仍然因为一个男人而感到极强的自卑。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在你们面前觉得更加无地自容。
要知道,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当然,这与面对自己的不足、低劣以及卑微相比较,就显得格外容易了。
假设记忆还没有混乱的话,那时候这座滨海城市夹杂着咸湿的味道,我们已经十来分钟都不曾说话,只是缓慢地疾走在热闹非凡的人群里,来往的脚步蹬在粗糙的石板路上,混杂着褐色的泥土、刚刚啐下的唾沫,以及他向前大步走远后被路灯留下的深灰阴影。我在他的背后一瘸一拐地跟着,没有缘由地想哭,虽然这短暂的一分钟里,没有任何一个符号从我们俩的嘴里迸出,但我就是想哭,想掉头就走,想冲上去抱住他。
但是我没有。
因为在面对他的每一分钟里,我都觉得自己丑陋、苍老、卑微而又毫无价值。
我不是众人公认的好看的女孩,没有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饱满的额头,更不存在上镜之后微微翘起的鼻子。和他喜欢的那种女孩比起来,我太过于粗糙,没有精致的、精雕细琢的样子。
我太差劲了。太差劲了。
因为长得不够好看,所以他才不会钟情于我;
因为长得不够好看,所以我没有资格喜欢他;
因为长得不够好看,我真是一文不值的废物!
🌑
我想去整容。
我对着镜子摆弄着自己的脸:从下颌角往上提拉,下巴打一针玻尿酸会让我的脸部线条更加流程,鼻基底太塌导致嘴唇有点突兀可以填充,双眼皮可以加宽现在的两只眼睛有点不对称了,眉骨也不够高显得眼睛很肿,额头不够饱满但是可以先等等。
没错,就是这样,一直这样下去,调整五官、修整瑕疵,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难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漂亮的女孩吗?
还有,肩膀要打瘦肩针、屁股也要更挺拔,皮肤要冰点脱毛,不能有一点奇怪的毛发生长出来。
快点快点!变美变美变美!
只要我变美了!我就会获得这个世界的通行证,他也会喜欢上我的!只要变美,这个世界就会接纳我!
它会让我变得更有资格活着!
🌑
我生病了,
不对,
好像是这个社会生病了。
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我,操纵着我的一举一动,它让我勾起嘴角、将姿势扭曲到最漂亮的弧度,咔嚓、咔嚓,在闪光灯跳动之下屏住呼吸,今天的第一百零六张相片出现了。
丑、太丑。
在电子屏幕越来越高清、移动网络越来越高效的时代之下,摄像头变焦的声音能够将脸上所有的毛孔都放大、凸显。
数十年前,哈罗德·英尼斯坦言,任何一种媒介都有其自在的偏向性——古老的氏族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正是得益于篆刻在石头、兽皮之上的可供长时间保存的文字,这种媒介在时间上的偏向性让文化传承、风俗世袭;与此相对,可以远距离传输的更为轻便的媒介出现了,交通也有最为普遍的人力转向车马,信息的传播更远了,也就促使人类的远距离沟通成为可能,空间上的媒介倚重进一步发展,于是就有了罗马帝国的国界泛化,有了封建王朝的不断开疆扩土。
“正如埃及和罗马时代一样,建筑强调对时间的控制,其显著表现是哥特式教堂,这样的建筑是永久的丰碑”
这种媒介带来的社会结构变化还不足以说明其威力,真正值得众人深思的,是其对人类精神和思想带来的绝对改变。
在柏拉图所撰写的《斐德罗篇》中谈到了一位埃及法老塔姆斯的故事,他在其中写道,塔姆斯反对文字的发明人特乌斯,认为文字会让世人的记忆退化,让他们的思维变成线性的僵直逻辑。在依赖文字的基础上,阅读者会以为自己看了很多内容,学习到了大量的知识,却实际上思想贫瘠,毫无智慧可言。
这就是技术的偏见,是尼尔·波兹曼强调的「工具意识形态」:
“每一种工具里都嵌入了意识形态偏向,也就是它用一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方式构建世界的倾向,或者说它给一种事物赋予更高价值的倾向;也就是放大一种感官、技能或能力,使之超过其他感官、技能或能力的倾向。”
人类的思想被控制了,不是被自己,而是被这个时代所主导的媒介技术。
在照相机出现之前,人类不相信短暂的瞬间能够得以保留,无法充分保留对于死者的记忆,也更难以使不在场的离场者出现在交流的现场;在钟表出现前,人类的时间从不精确到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是缓慢的,却也毫不匆忙,没有时间飞逝的概念,就不会被挤压进川流不息的车道中焦头烂额;在电视机出现之前,使用印刷媒介的公众是更加理性且具有文化的,因为这种线性的传播工具要求他们富有逻辑和条理地进行思考。
而在连接起整个世界的互联网出现之前,人们的信息获取主要依靠大众媒介,交流的范围局限在数百个人的人际和群体传播中。由于大众传播资源的有限性,所以鲜少会有人能与数千万人进行交谈。
但是网络,乃至今天的移动互联网改变了一切。
传播的速率更快、熵值更小,可供容纳的信息更多。于是,视觉化的高度展示促使世界更在意出现在电子屏幕上由细小像素组成的面孔,图像景观成为了主流的展示方式。
凝视,可视化的媒介促使凝视成为更直观的情况。每个人都在看你,二维扁平的世界里,看的不是你的思想,而是你的外貌,是你po在往上的五官,是你胸大不大、腰软不软、脸够不够小。
长相姣好的人获得了这个社会中的第一笔社交资本,获得了大量的赞美、喜欢和追随者;他们成为了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口中的「时尚者」(Fashion),而这些人往往会成为一种令人羡慕、崇拜甚至追随的对象:
“对于某些个体来说,时尚是一座真正的乐园,展示了一些与众不同、引人注目的东西。时尚也提高了默默无闻者的地位,使他成为整体的代表,而他也感觉到自己负载着一种整体精神。”
当社会性动物和视觉化动物均成为现代人类的核心标签之时,跟随主流审美的价值就会愈发凸显,因为这不仅能够让个人获得众人的喜爱,更能够使其融入群体、“更好地参与主流的社会生活,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放松和安全感”。
我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开始思考,真的是技术改变了这个社会,而潜移默化中,我也被这种「以脸审美」的价值观所影响了吗?
远不止如此。
现代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社会分层,出现了不同的消费等级和阶层——你的消费能力越高,社会地位也就越高。由此,资本借助这种以货币为核心、以消费为宗旨的新时代的「极权主义」,建造起了一个完美的消费型社会,它的理念就是:
想要变得更完美吗?那就请掏空你的口袋。
于是,在视觉化的景观之上,进一步注入了资本的强制推动力——想要漂亮,买护肤品;想要精致,买奢侈品;想要被人所认可,那就赚更多的钱吧。
靡靡之音,绕梁三日。
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钱和长相好像变成了两个最为关键的要素,而长得好看,可以换来钱,而钱,也可以让人变好看。
为这种思想所宰制的众人,要不就是活在没有钱的痛苦中,要不就是为自己的长相而自卑。
我们正在被逼成病人。
🌑
尾 声
以上,是我黑暗又纠结的故事。
但是别害怕,即使病了,也会慢慢康复。
而这种体验,也会成为我更加厚实的人生经历。
也正因为如此,我会更加喜欢人文社科——但这绝不是因为数学不好的缘故,恰恰是由于那些在现在这个强调理性、坚毅、勇气的社会里惯常为人所诟病的问题:敏感、脆弱而又小心谨慎。
这使我能够更多地沉浸到这个时代里去,穿越广袤的、古朴的、狭窄的所有空间和欲望中——和幼年时期花费一下午时间盯着窗户上被倾斜的落日吹起的尘埃一样——我体验它、感知它,然后在其中挣扎、无解和彷徨。
讨厌的人会极度嫌恶这种知识分子式的矫情,但我却因为这种讨厌,而陷入更加难以预测的深渊中——彻底地感受人文学科的价值。
而社会体验的核心,就是「现象的陌生化」。
不是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而是时刻警惕和提防着耳鬓厮磨的亲密;不是顺从地走进那个良夜,而是在梦里反思既有的真理——所有现象的存在都并非是从一而终的不变,只有跳脱出顺其自然的万有引力,才能够成为被一颗苹果砸中的牛顿。
既然要学习新传,那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放你的感官,伸出潜藏的触角,向四周蔓延、缠绕;你的神经会变得敏感,但别害怕,这是只是感知世界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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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 安 -
- 要好好喜欢自己 -
*备注
其实写任何文章之前我都是有欲望的,对于这篇文章而言更是如此。认识我的朋友都很难想象我会因为一个男生的不喜欢而变得如此自我怀疑,在他们眼里我一向是那种雷厉风行的、绝对独立的女孩。我自己也会想,难道我是被PUA了吗?但后来再仔细思考,有可能是——就是那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打压——他会不断地说其他妹妹好看,说喜欢他的哪个姐姐经济实力如何如何好,或者是他从来没有谈过像我年纪这么大的女孩子…不管怎么说,爱自己,而后爱人。姐妹们一定要引以为戒,PUA真的时时刻刻都会存在于我们身边,哪怕是无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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