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梦境人生

在庄子看来,愚者“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齐物论》)

愚者终日与外物互相竞逐、与他人钩心斗角,生机尽失,疲惫不堪,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值得自己向之前行的归宿。这样的人,虽然活着,但又有何意义?这样的人生,活得不是太愚昧了吗?

正是基于对现实世界中诸多愚者遭遇的恶劣生存境况的体察,庄子从生存意义的角度向愚者发出批判: 愚者虽然终日自以为醒着,但愚者的人生其实就像一场浑浑噩噩的梦,根本没有体会到真正的觉醒。

愚者往往惧怕死亡,过于执着现实,将现实人生中许多本不值得追求的东西认定为真,为之颠沛流离、困苦不堪也在所不惜。由于过分看重这些外物,所以也极度担心会失去它们。

愚者离不开身外之物,甚至离不开身体本身,身外之物和身体本身共同构成了愚者在世的生命意义。愚者的人生中充满各种幻梦,梦与梦又相互交织、互相纠结在一起,共同织成了一张庞大而复杂的人生梦网。思庐edit

愚者在自我编织的这张梦网中栖息生存,将这张网作为人生之真实性的象征。梦网所具有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特征,被庄子精炼地概括为“梦之中又占其梦焉”(《齐物论》)。愚者之所以惧怕死,是因为愚者认为死是对人生全部真实性的彻底否定。庄子则对之不以为然。

庄子认为,愚者的人生真义已经被幻梦遮蔽,死恰恰是可以对之解蔽的良机。《至乐》篇记载一段庄子梦见髑髅的故事。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愚者所看重的世俗价值,在髑髅看来都不值得追求。愚者将君臣上下等视为现实之真,而髑髅则认为人生的真义往往被此遮蔽,根本无从体味真实的快乐。

与之相比,死后的世界却逍遥自得,死将愚者从噩梦般的人生中解放出来,使愚者获得真正的觉醒。正是在此意义上,庄子强调身处如梦人生中的人们不要惧怕死亡: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而且“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齐物论》)

“真人”在庄子看来是真正觉醒的人,真人不以生为可喜,不以死为可恶。以生为可喜,所喜之人生可能正是一场幻梦、噩梦。以死为可恶,就像流亡在外而不知回家的人一样,这些人执着于虚幻的梦境人生,而不知死或许正是其脱离梦境回归真实的契机。

2 梦觉吊诡

将人生整体视为一场梦,以死来对如梦人生进行解蔽,这是庄子用来唤醒愚者并使其脱离噩梦般生存境况的方法。接下来,庄子需要进一步面对的问题是:如果庄子自身也只是身处梦中之人,那么与同样身在梦中的愚者有何本质区别?身在梦中的愚者又为何一定要信服身在梦中的庄子?

《齐物论》里记载了瞿鹊子与长梧子的一段对话。瞿鹊子就自己与孔子的观点差异请教长梧子,长梧子则云:“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如果说瞿鹊子和孔子都身处梦中,那么长梧子告诉瞿鹊子其身处梦中的所言,同样也可能只是长梧子在梦中所说的一番梦话而已。

以言解梦者也无法确定自己在言说时是否真正是清醒的。然而,另一方面,以言解梦者虽可能亦身处梦中,其所道出的虽不免为梦中之语,但可贵的是,他毕竟自觉到了这一事实,所以即使是“梦中人”所说的这番“梦话”,毕竟这梦中人在梦中还有着一份清醒。这就是梦觉之间的吊诡:梦中人虽梦,但其自觉到身处梦中,这是梦中之觉;虽自觉身处梦中,但此自觉毕竟仍是梦中的自觉,这是觉中之梦。

庄子非常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吊诡的存在,并以谨慎的态度尽力化解吊诡。这一谨慎表现在言说方式上,庄子之言说并不以清醒者自居,而总是以一种存疑的方式言说。诸如“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齐物论》)庄子在批评愚者之后,旋即也对自己的批评有所存疑。“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齐物论》),这也是其体察到梦觉吊诡的存在而对之做出的可能化解。

“妄,乱也。”而“诞也,罔也。”既然同为梦中人,我的话也可能是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你也就随便听听罢了。这种谨慎而存疑的言说方式,是庄子试图超越梦觉吊诡所做的一种努力。

庄子深刻揭示出梦觉的吊诡,但这个吊诡能否打破?面对梦中之觉和觉中之梦纠缠不清的吊诡,庄子并没有以“予谓女梦亦梦也”为借口而向迷梦深渊滑落。为了打破梦觉的吊诡,庄子引出了“大圣”。对庄子此处所言的“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一句,历来注庄者多有分歧。

郭象注云:“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认为大圣这样的人是很难得的,可郭象却未具体解释“旦暮遇之”之义。陆树芝在郭象注的基础上进一步解曰:“知此解者,大圣也。越万世而得一人焉,犹旦暮遇之矣,甚言其人之难得也。”主旨也在于说大圣难得,但强将“犹旦暮遇之矣”一句加入解中,亦不知让人做何理解。

林希逸解云:“使万世之后,苟有大圣人出,知我此等见解,与我犹旦暮之遇也。”其大意是:“若万世之后出现大圣,能懂得我提出的对梦觉吊诡的见解,就好像和我在早上或晚上遇见一样。”

对庄子本句的理解,笔者主张综合陆树芝与曹础基、马恒君三家注释来理解。此句其实包括两层含义。首先,表层含义如曹础基、马恒君解释的那样,“丘”“汝”“予”等梦中人所无法破解的梦觉吊诡,大圣并不将之视为奇怪荒诞的事,因为大圣能够破解此吊诡,所以将梦觉吊诡视为平常之事。但再深一层而论,庄子只是塑造了大圣的形象,认为大圣能破解梦觉吊诡,可大圣难道不在梦中吗?如果大圣也在梦中,那么其自身的吊诡又凭借何者超越?

这种困境,或许正是庄子将“大圣”的出现推延至“万世之后”的原因,庄子可能正是由于感到化解梦觉吊诡的不易,但暂时又想不出在梦境人生中能够超越这吊诡的方法,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将大圣出现的时间尽力“拖延”至许久之后的“万世”。因此,本句话的深层含义还应包括:要找到能够破解梦觉吊诡的大圣非常不易。

3 梦觉入化

在点出人生若梦和揭示梦觉吊诡的基础上,庄子必须努力尝试超越噩梦般的人生体验并打破梦觉之间的吊诡。对于这个异常艰巨的哲学任务,庄子毅然接受了它的挑战,他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保留在其著名的蝴蝶梦自述中。

《齐物论》篇末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从庄子自述的进入梦境的过程来看,庄子是做梦者,蝴蝶是被梦的对象。在进入梦境之后,庄子已经失去了作为原来的那个庄周所具有的一切生命经验,变成了一只“真实”的蝴蝶。这只蝴蝶“自喻适志”,有着如此饱满的生命感受。但走出梦境的过程是“俄然觉”,颇有种不知其然的意味。

就在这忽然的、无从追究原因的瞬间,梦境被打破了,庄子又逐渐感知到了他自身的存在。从蝴蝶到庄子的转变,在常人看来是由梦到觉的转变,但从蝴蝶的角度来看,则是那个真实的蝴蝶转变为了另一种形态的存在,正如当初进入梦境的庄子“不知周也”的感受一样,醒来的庄子也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蝴蝶了。

因此,如果说进入梦境是庄子梦为蝴蝶,那么走出梦境又为什么不能是蝴蝶梦为庄子呢?按照日常经验的逻辑,我们往往认为进入梦境和走出梦境是一个由觉到梦、再由梦返回到觉的整体过程,可庄子这里试图创造一种新的逻辑思维,他认为我们进入的梦境世界也可被视为真实的世界,既然如此,走出梦境的过程则恰恰是我们在真实的世界里所做的另一场梦。

庄子截断了一个整体的做梦经验,而将梦中的世界变为一个独立的、真实的世界,梦之世界与觉之世界同样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因此庄周梦蝶与蝶梦庄周都是真实的。在此意义上,庄子并不是简单地将梦之世界看作一场幻象,或者说只是视为觉之世界的附属物。他认为梦觉皆真,且梦觉之间可以互化。但从此刻之觉的角度看,醒来后的庄子所感知到的已经不再是作为蝴蝶的存在,他感知到的是他自己,他和蝴蝶毕竟已然不同,所以他又说:“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

在此论说基础上,庄子点出“物化”。物化其实是道化的一种方式。道有化与不化两重向度。道之不化是指道体及其真实性永恒不变。物化是指道所创生的万物必然要处于无穷的变化之中。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大宗师》)这正指出物化是万物的宿命。庄子又云:“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知北游》)“外化”即指物化,万物的形体注定不断变化,有生有死。“内不化”即指道之不化,有道之人的形体虽然变化不定,但能领悟到道体的真实性与永恒性。

外化或物化,是任何有形之物都不可避免的命运,但有道之人因为领悟到道体之不化,可以使内在保持“虚静恬淡寂漠无为”(《天道》)的品格,故而“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不执着、不留心于这些有形的外在物质层面的变化。可诸多愚人却颠倒内外,内在心性无法虚静恬淡,外在形体又不能“与物为春”(《德充符》),为功名利禄奔波劳累而使人生深陷迷梦之中,自以为是,自以为觉。

在庄子看来,物化一定要与虚静恬淡的品性相维系,物才能实现逍遥之化,否则,物只能是背道而驰。

具体联系庄子蝴蝶梦的论说主旨,物化所彰显的内涵有三个方面。

物物之化。有形世界的万物,能够在大道之中相互转化。庄子说:“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大宗师》)庄子赞叹造化之妙,人能化为鼠肝虫臂,不仅如此,鼠肝虫臂亦能在适当的机缘下化而为人,这就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齐物论》),万物之间都是相互蕴藏、变化的。物化并不是说万物浑然无别,而是说万物虽有分别但却能相互通转。

马其昶曰:“物有分,化则一也。”万物的分别都可以在互化之中相互扬弃。至于周、蝶之间的分别与互化,只不过是物化之一隅而已。物之分构成了物化的前提,物化既是物的宿命,也是物得以体验逍遥的机会。只要持守虚静,万物就能通过物化而“振于无竟”(《齐物论》)、“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大宗师》),在无穷之道中畅游无碍。

梦觉之化。梦觉之间,亦可互相转化。觉可化为梦,如庄周之梦而为蝶;梦亦可化为觉,如蝶之觉而为庄周。庄子希望通过与蝶之间的互梦互觉来告诉世人,从道的层面看,梦觉之间本无所谓真幻,梦与觉都是道化的一种方式,都是万物体认道化的一种过程。只不过对于愚人而言,因其对道的背离,从而远离了逍遥的道化方式,因此,不论愚人是梦是觉,其梦与觉都不具真实性。

对于真人而言,“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大宗师》),真人的“不梦”不是完全超脱于梦之外,而只是没有愚人式的“其寐也魂交”(《齐物论》)的噩梦罢了。至于“庄周梦蝶”这样的逍遥之梦,并不在真人弃绝的范围。真人凭借着对道的悟解与体认,内心能够持守虚静,因而无论是梦是觉,其梦与觉都在道之内悠游,都能体味“自喻适志”的逍遥。

生死之化。物化的展开避免不了生死之间的变化,生死本自然,然而愚人爱生恶死,将全部精力耗散于向外逐物,致使其人生终不免为一场幻梦、噩梦。庄子希图以死来点醒愚人,打破其对幻梦人生的执着。庄子以死否定的生,是愚人背道而驰的人生;庄子以死击碎的梦,是愚人陷于颠倒梦幻的噩梦。

实际上,庄子并不在一切意义上否定生与梦。生、死、梦、觉,都具有真实与虚幻两重属性。庄子并不在普遍意义上以死否定生、以觉否定梦,而是以真实否定虚幻。这一点,庄子说得非常清楚:“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大宗师》)郭象注云:“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时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后哉!故无所避就,而与化俱往也。”

生死变化只要顺随自然就好,不需要刻意求生,也不需要刻意求死。章炳麟亦曰:“觉梦之喻,非谓生梦死觉。大觉知大梦者,知生为梦,故不求长生;知生死皆梦,故亦不求寂灭。”可见,庄子以死之觉来点醒愚人的幻梦人生,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其思想的真正旨趣是“不知求生,不知求死”,生死、梦觉皆一任自然。

庄子所言的“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是指大觉之人能在进入“环中”世界的同时来因应物化的世界,大觉之人具有评判物化世界中愚人之梦觉的权利,“大觉”知晓并批判的是愚人的“大梦”。至于大觉自身的觉与梦,大觉是无从彻底区分的,也是不需要强行区分的。

在大觉那里,其梦其觉都随自然流转变化,都是道化展开的自然形态而已。“其觉者乎?其梦者乎?”(《大宗师》)在真正的得道者看来,觉与梦是两相宜的,觉与梦都是其体认逍遥的契机,真正的得道者并不刻意喜爱“觉”而厌弃“梦”,也不刻意追逐“梦”而摒弃“觉”,“梦”“觉”是“两行”(《齐物论》)的。

“两行”即不执着于任何一面,任由自然变化而顺随之,化为梦即是梦,化为觉即是觉。爱莲心的所有误解都源于他尝试找到区分梦的最终的觉,可这一尝试本身与庄子的尝试是背道而驰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能真正理解蝴蝶梦之奥秘的原因。我们可以说,确实存在着区分愚人之梦的大圣之觉,这是大圣梦所解决的问题。可却并不存在区分大圣之梦的大圣之觉,在这一意义上,梦觉吊诡永恒存在着。

但庄子又以“环中”和“两行”来超越了这永恒存在的梦觉吊诡,使这一吊诡“名存实亡”,这是蝴蝶梦所解决的问题。如果我们执意以“名存”的眼光来寻觅解决这一吊诡的方法,无疑将会陷入逻辑上的无尽重复;如果我们以“实亡”的眼光来寻觅超越这一吊诡的方法,则会迎来柳暗花明般的新生与大觉。

来源:《学术研究》

原标题:梦境人生及其超越:庄子梦论的哲学意蕴

作者: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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