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庭锁花雨

空庭锁花雨

文/落墨惊云

雨终于在黄昏时渐渐停住,夏天日头长,此刻虽然已经用过晚膳,太阳依旧斜斜露出半个脸,知了也开始“是他是他”地乱叫。我面无表情望着窗外,看一些零星的雨珠从柳条上滚落,跳上半残的荷花,再跌进硕大的荷叶,最后滑入水中踪迹难觅。

暑气还盛得很,这荷倒先残了,眼前景象让我生出一些凄然。一转念又笑自己痴傻:残了就残了吧,花开花谢不过是擦肩的缘分,过眼的云烟,总归是留不住的,又何必伤春悲秋、自寻烦恼,我的脸上浮出一抹自嘲的冷笑。

荷塘上几只蜻蜓低低舞着,看样子,晚上可能还会降一场雨。我并不讨厌夏天的雨,其实不管雨落在哪个季节,我都不讨厌。听雨发呆,实在是打发寂寥时光最好的消遣。世间文人也爱听雨,他们还会枕着书听,作着诗听,在梦里听。我不是文人,我只会听着雨发呆。

空气湿漉漉地闷着,我身上的银红色薄绸衫子微微发粘,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窗外那抹残阳还在苟延残喘地挣扎着,借着微弱的余光,我无聊地打量着朝夕相对的屋子,目光落在对面红木色的书架上,那里疏疏落落摆了一些书卷。我轻嗤一下,原来我也有书,不过那些书已经蒙了一层薄灰。

耳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轻轻掀帘而入,不转头我也知道是小丫头银珠,只听她笑嘻嘻说道:“琼姐,我已经在回廊下给你备好了水,现在不洗,一会儿头发该干不了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依着旧日里的习惯唤我琼姐。

我并不急着起身,回头冲她抿嘴一笑,问了句不相干的:“眼下大院很热闹了吧?”

“是啊,大院里香案都已经设好,今年扎的彩灯又多了好些个新花样,热闹极了。大家都说总算这雨停得及时……”见我似笑非笑瞅着她,银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住口,只讪讪地望着我。

我扑哧一下,走到近前用手轻戳一下她的脑袋,嗔道:“哪里是怕我头发干不了,就知道你是急着去大院。”

银珠笑着嗫嚅一句:“今儿是七夕……”。

她是我从小的贴身婢女,本来叫梦蕉。嫁入余府的前一阵子,府上派人来送聘礼,顺便捎来余家主母的一句话:“丫环就是丫环,好好的弄这么文绉绉的名字作甚,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我们余家的丫环按珠字排,可巧前些日子老爷房里的银珠出嫁了,梦蕉就改叫银珠吧。也是这个丫环命好,否则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

这算哪门子的好命?我听得脸色铁青,当即一拍桌子就想发作,站在一旁的何妈妈见状一把把我扯到身后,点头哈腰地把余府来人送出门去。待她回到屋子,我依旧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何妈妈冷笑一声,指着我大声教训:“我说姑娘,你就知足吧。你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青楼女子,还没嫁过去倒先造起反来了?你去打听打听,自打余老爷纳你为偏房的消息传出去,这潮州韩江边的姑娘哪个不羡慕你?大家都知道,方圆百里就属余家大娘性子最好,余老爷的几个妾室有哪个受过什么大委屈?现在外面这兵荒马乱的,有多少姑娘被穷兵乱贼逼得悬了梁、投了湖,大家都巴望着快点找个好依靠,你已经捡了个天大的福分,还有什么不称心?不过一个丫环的名字,也值得计较?人呐,别太贪!”

何妈妈的话我一句都无法反驳,转脸看一下梦蕉,她素来乖巧,立马接口安慰我:“琼姐,你千万别为我动气,不管叫什么名字,我都是你的丫环。”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问她:“梦蕉和银珠哪个好听?”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都好听,反正我都不会认不会写,琼姐叫习惯就好。”

我愣了愣,心里竟冒出一句“是谁多事种芭蕉”,为这生气的恐怕只有我一个。罢了罢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主母给新人的一个下马威,嫁入余府是我自己同意的,何妈妈现在说的都是实情,这的确是我如今最好的选择。

平心而论,虽然沦落青楼,但我的运气着实还算不错,这么多年来,何妈妈脾气虽大,但对我还真像对自己女儿一般呵护有加。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早早死了丈夫,流落在这烟花之地。她并不逼我什么,平日里我也只是陪人喝喝酒,唱唱曲,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盼我有个好归宿。当然,清倌人自然能卖更好的价,何妈妈也不是傻子。

“琼姐,琼姐……”银珠的叫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笑起身。

回廊下的漆木小架子上摆着铜盆,旁边备着香胰子和花露油,回廊边是一排森森绿竹,一阵凉风吹过,顿觉清爽袭人。初入余府,我并不住这里,大娘安排我在大院北角的几间厢房。不曾想余老爷纳我为妾后,竟然平步青云,一路官运亨通,他逢人就夸我是福星,顺带夸他自己眼光好。某天一高兴,把这个独立的别院赐给了我。当即就有妒忌之人在大娘耳边吹风,让大娘对我严加管束,别让这个狐媚子猖狂了去。大娘却驳道:宫里的皇后娘娘尚且管不住皇上,我的本事难道还能大过皇后去?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了,女人守住自己本分就好。

呵呵!是啊,本分!这个世道对女人已经足够“宽容”,又不需要你识文断字,也不需要你养家糊口。找个依靠,调汤弄羹、生儿育女就好。甚至于我们这样的出身,一个做小的就算不能生儿育女也没什么要紧,还有丫环婆子伺候着,吃穿用度一应俱全,除了守本分,什么要求都没有,除了知足,怎么还能有资格生出一丝不满?女人,你是世人眼里“最幸福”的模样!呵!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银珠已经手脚麻利替我洗净了满头青丝。太阳也完全沉了下去,云层有些厚,低矮的月亮显得朦朦胧胧。夏夜的院子最是宜人舒适,我倚在凉塌上,看穿梭飞舞在竹林里的萤火虫,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银珠收拾妥当拿了扇子要替我扇,我阻住她笑道:“快别扇了,心早飞去了大院,还不快去拜七娘?”

银珠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问道:“琼姐难道不去?”

我摇着扇子歪了脑袋打趣她:“你是去求如意郎君,我早已嫁作他人妇,还凑什么热闹?”

银珠脸一红,跺着脚说:“啐!谁要什么如意郎君,我就一辈子陪着琼姐。”

我咯咯娇笑,起身把她往大院方向推着说:“我可不能白养你一辈子。快走快走,瑞珠、玉珠、金珠、铜珠都等着呢,别在我跟前碍眼。”

银珠知道我向来爱静,别说七夕,任何重大节日,只要能避我都是尽力避开的。也正因为我不爱凑热闹,大娘对我始终敬了三分。银珠带着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往大院去了,嬉闹声,锣鼓声,唱戏声不时隐隐传来,益发显得别院的幽静。

我独自在凉塌上躺了半个时辰,夜风一吹,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想唤人找一件比甲来,一打量,四下静悄悄,银珠她们今儿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留着的两个老婆子也不见踪影,估计哪里找酒喝去了。我懒懒走进屋子,记得有一件穿得半旧但一直不舍扔的墨青素缎比甲,打开柜门寻半天却不见踪影。正不耐烦,一抬头看到墙角却不觉失笑,这不前几天才上身罩了一下,银珠把它挂在了书架后的角落里。

我走过去取下比甲,忽然眼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黑漆描金小拜匣上,那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动过它。我拿着比甲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这个拜匣,原是我让银珠扔在角落的,里面不过两张鸾笺,上面录了两首词。词是我填的,在那一晚。

那晚也是一个七夕夜,彼时我刚得了余府的聘礼,正为梦蕉的名字被强行改成银珠而闷闷不乐。银珠为了哄我高兴,那天晚上非拖着我去拜七娘。她深知我的脾性,跟我说,隔壁贺家有个小花园和咱们后门连着。前阵子贺老爷好像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被调任去了北方一个小县城,房子也转手卖了,这几天新主人还未来,恰好空着。她塞了几个钱给花匠买酒,花匠今晚就留了个门,她已经在那里悄悄设了一个小香案,并且备了酒水、巧果子和几样精巧蜜饯,当然也少不了砚池笔墨。何妈妈这些年,可没在我身上少下琴棋书画的功夫,银珠知道我平时书不离手,也爱填个词什么的。被她这么一弄,我也来了兴致。

那一夜柳梢微月,星色灿烂,荷风送来微微香气,不远处的小楼帘影飘扬。我心绪渐佳,和银珠二人说说笑笑,对饮了几杯。一时来了兴致,趁着酒意即兴在一张鸾笺上写下一首《鹊桥仙》:

七星映彩,琳琅香案,巧斗银针浮盏。

云裁鸳锦织前盟,眉间诺、花舟树畔。

佳时旋走,悄将情误,莫问人间聚散。

世间谁解女儿痴,堪不破、玄机无限。

写完递给银珠看,银珠直皱眉说:“琼姐莫要为难我,你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比不得你

是个爱读书的。”

我笑了笑,随手把鸾笺压在酒壶下。饮了这一阵子酒,微觉内急,便与银珠一同回自家院子行方便。别家小院路不熟,一来一回竟费了不少功夫,待回到花园这里,银珠一把拉住我,紧张道:“琼姐,你听,好像有人。”

我也一阵紧张,赶紧躲在墙后,仔细听去,有人正喃喃自语:“可惜可惜,笔墨娟秀,造句亦佳,字句清新,惜乎主旨欠明,气韵尚嫌滞阻。”

我好奇之下探出半个头,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青衫书生,打扮甚是普通,却也极为干净。这人背对着我,一时瞧不清模样。银珠也瞧见了此人,见是文弱书生,立时来了胆子,叉着腰就跑了出来,呵斥道:“哪里来的毛贼?”

那人一惊,回过身见到我二人就是一呆,慌忙作揖解释道:“二位姐姐莫要误会,我只是夜色下迷了路,误造贵庄,绝非盗者匪类。”

他的措辞甚是文雅,我心知不过一个迷路书生,于是上前拦住银珠,对着他施了个礼,问道:“公子适才说的可惜,可是指这桌上之词?”

书生当即领悟到这词出自我手,忙摆手说:“不敢不敢,是小生唐突了。”

“公子不必多虑,请上座。”我声音柔和,举止优雅,落落大方,银珠则乖巧地斟了两杯酒。

做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此刻陌生的萍水相逢,于我们不过司空见惯,应付起来自然不会有半点拘泥羞涩。如此一来,书生便也不再拘束。只是我早已练会察言观色,一眼看出书生心中的狐疑。

我的嘴角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更加柔软:“公子莫疑,小女不敢相瞒,我本扬州人,流落在此,烟柳中人。薛氏,小字飞琼。因性子素来孤寞,今夜只与婢女二人在此雅院拜月。从小妈妈辛苦栽培,也认了些字,方才听先生所言,正是飞琼落笔苦思不得之处,还望公子斧正。”

几句话简洁明了,不卑不亢,即道明身世来历,又言明所求。书生不妨我如此坦诚,脸上的欣赏之情全然落入我的眼中。我顺手就把鸾笺递了过去:“望公子指点一二。”

书生微一沉吟,走到案前另取了一张鸾笺,不消多时,一首《鹊桥仙》跃然纸上,我定睛一看,原来书生依着我的原词略作了改动:

七星映彩,琳琅香案,巧斗银针浮盏。

云裁鸳锦织前盟,两相诺、花舟树畔。

佳时旋走,悄将情误,莫问人间聚散。

一缘因果一缘痴,凭谁念、旧欢无限。

诗经他改动了几个字增色不少倒也罢了,更漂亮的是这字筋骨有力,下笔振迅天真,是典型的米芾一派。我一见这字,心里飞起一阵惊喜,失声问道:“公子莫非姓叶?”

书生显然吃了一惊,一脸讶色拿着鸾笺颠来倒去看, 纸上并无落款,他猜不透我怎么会得知他的姓氏。这幅模样让我明白自己猜对了,心里无限欢喜,脸上笑意更浓。我并不直接回答他,而是轻轻吟了一首《南歌子》:

剪舞琼姿聚,迁延素骨凝。

遥思咏絮冷芳庭。笑捻新梅一朵、映初晴。

残叶污娇羽,疏枝碎妙英。

仙葩未许落凡亭。纷向天际高处、与云平。

书生惊讶道:“这是我……”说了一半复又沉思。

我莞尔一笑,不再与他打哑谜:“早些年,我曾游姑苏,路过沧浪亭,见亭后一块石壁上题了一首词,落款颍州叶某。词意甚是清孤,傲然,我反复吟咏,由此感于自己的身世,几欲落泪,所以印象深刻。今日一见公子鸾笺上的字,与当日所见字迹相同,所以贸然一猜,果然没错。”说完拍手娇笑。

书生恍然大悟,满脸喜色,也跟我道了原委:“我原已忘了这个,小姐一提我才想起。那日恰逢科考失意,独自在沧浪亭饮酒解闷,醉后胡笔乱涂,见笑见笑。”

“那日我就说是才子之笔,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我语笑晏晏。

那一夜无论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是如此美好,身在风尘,我也结识过不少名士文人,可总不及他给我的感觉如沐春风。似乎我们的每一个想法都如此默契,一夜长谈,毫无倦意,倒是他兴致高昂,一杯紧着一杯喝,最后醉倒在案头。

我轻轻摇了摇他,他睡得很香。夜风有些凉,我想了想,褪下身上的纱绿潞绸披风,小心盖在他的身上。

“琼姐,仔细着凉。“银珠好心提醒我。

我摆了摆手:“不妨事,不是还有比甲吗?“我指指身上的墨青素缎比甲。

“琼姐,那现在我们……“银珠欲言又止。

我站在书生身边,黯然呆立半晌,咬咬牙,幽幽叹一声:“花开花谢不过是擦肩的缘分,我已是余家的人,又何苦自寻烦恼。梦蕉,哦,不,银珠,我们走吧。”

那一晚之后,我再没参与过任何一个七夕节庆,也再没有填过一阕《鹊桥仙》。如今又是七夕,装着两首词笺的小拜匣无意中又出现在眼前,我不禁痴了。伸手欲拿,却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再次开启。我默默穿上比甲,神思恍惚就出了别院,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

顺着别院外的荷塘,不知不觉来到西北角的凉亭,我也没有提灯,无精打采地伏在凉亭一角。忽听凉亭一侧的石板小路那里有人说话,声音好像是小厨房的丫环意珠。只听她问:“金珠姐姐,这个时候,你不跟大伙儿一起拜七娘,斗巧玩耍,是要去哪里呀?”

金珠口气里透着怨气:“唉!别提了。诺,大娘的胞弟去年高中了举人,却一直闲赋在家,最近因老爷的关系,不仅得了官职,还与江州知府家的小姐联了姻。大娘素来爱护胞弟,亲自替他打点东西,没想到整理出这么一个破东西。”

意珠好奇道:“这是什么呀,哟,挺好一件纱绿潞绸披风,怎么就成破东西了呢?”

“你小声点,这事呀是个秘密。”金珠压低了声音:“前几年大娘的胞弟不知怎么跑去一家空置的花园,喝到烂醉,醒来后发现身上盖着这么一件披风。他还满嘴胡言,说遇见了仙姑,还想派人四处打听,说要娶那个仙姑。最怪的是,他嘴里的仙姑名字和别院里薛姨娘的名字一模一样。更巧的是,薛姨娘的丫环本名叫梦蕉,大娘的胞弟名讳就是叶梦蕉。唬得大娘直说阿弥陀佛,幸亏有先见之明,让那丫环改了名。这薛姨娘来了之后,老爷又平步青云,大娘不敢惹她,只好天天背地里诅咒这个妖精。当初大娘就想把这披风烧了,又怕胞弟发狂,只好哄他说好生收着,如今叶少爷要娶媳妇了,这披风再收着就怕惹祸,大娘才命我连夜烧了,就说七夕节,仙姑收回了。”

意珠颤颤说道:“金珠姐姐,你快别说了,这里黑灯瞎火的,我好怕,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二人走远了,我在凉亭里浑身发颤,猛然站起,又慢慢颓坐在地,泪珠滚滚而下,就像黄昏时柳条上滚落的雨水,一滴一滴跳上比甲,再滑入泥地,踪迹难觅。

记得那一年姑苏城外,我求得一支签:自剪芭蕉写佛经,金莲无复印中庭。清风明月长相忆,卧看牵牛织女星。解曰:一切因缘生,一切因缘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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