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魏碑书法的渊源和临习~2
谈魏碑临习
—李志敏
一、魏碑书法的渊源
探讨魏碑书法的渊源,可以进一步理解魏碑的历史地位和艺术特色,这也有助于魏律的临习。
首先从书法本身看,书苑历来公认,魏碑有古法,这个古法是指什么呢?主要是指汉碑、兼及古篆。《书概》指出:“论北朝书,上推本于汉、魏,若经石峪大字,云峰山五言,郑文公碑、刀惠墓志,则以为出于乙瑛;若张猛龙、贾使君、魏灵藏、杨大眼诸碑,则以为出于孔羡。”这是对的,但魏碑书源要广阔得多。圆笔受到《孟鼎》、《散氏盘铭》的影响,方笔为《天发神譏碑》的余绪,方圆笔由《石门颂》等碑承继而来,这也是没有疑问的。汉代书论中重视神彩的主张,西晋关于四体书势的总结,对魏碑体的形成可能都起了重要作用。北方其他艺术形式,与北碑书法也会互相影响。北朝民歌的刚健粗犷,与北碑的风神是完全一致的。
《孟鼎》
《天发神譏碑》
同时还应从北朝社会经济、政治以及民族文化大融合等社会现实中去寻本溯源。
鲜卑族拓跋氏在统一北方的过程中,一方面接受汉文化,同时又给汉文化以巨大影响。如金开诚同志在《北朝碑版的书法艺术》一文中所指出的:“他们的具有游牧民族特征的性格气质和美学观点也必然反映到汉字的书写中来,为当时的书家提供朴素的然而是新鲜的书法形象。”所以,魏碑的出现,是我国民族文化大融合开出的鲜花。据金的分析。在魏碑这一书法艺术之花得以形成的北方社会现实土壤中,还有长期存在的尚武精神,习闻常见的深峻山泽、广阔原野、胡马嘶风、悲茄动月、石作艰辛、佛象庄严,诸多因素都会在笔上生花。这些分析是很有见地的。
《石门颂》
二、魏碑书法的临习
应该说,上述各节都是临习魏碑时需要具备的知识,但是单有认识是不够的,重要的是书写实践。下面就临习中几个主要问题作一简括说明。
《石门颂》
(一)入手
对一个初学者来说,临碑时可能遇到许多问题。首先是从何入手?这里包括:从临生碑版开始还是从近人学习魏碑有成就者的手迹或字帖人门?如从碑版开始,是先临方笔还是先临圆笔?如临方笔,又是从何碑学起最好?等等。
必须说,从君所爱,没有一定之规。以近人之善学魏碑者如清道人、弘一法师之手迹或其拓本作为门径未尝不可,但绝不可以“新魏体”为范本,新魏体是美术字,不是书法艺术。
最好还是选魏碑碑版,不论方笔圆笔皆可。在临习时不妨和近人的书法作品相对照,以观察体会魏碑的精神妙理。如康有为学《石门铭》,论者认为他是从陈搏的书法得到启发。在学习时,可以把二者加以比照,从而悟出一些道理。
《元倪墓志》
近人学魏碑,先临《龙门二十品》或《龙门四品》的较多,选择一个墓志铭作为初学阶梯,此路也很可取。欧阳中石同志在《临池一经》中要求先写《元倪墓志》,“以便从唐楷向魏碑过渡”,值得参考。
(二)摹形
所谓“摹”,就是用纸蒙在碑文的复制品上用毛笔复制,扩展开说,也指把碑帖放在一边,对照着写,即摹临或临摹。临摹首先要求达到形似,在结体、笔划位置、角度、粗细等等方面要写得和原碑一模一样。临摹要一笔一划地照着写去,不要掺入已意,也不要拘泥于碑石剥蚀字画亏损之处;这里,要谛视原来的形态,不可机械地一一模仿。李瑞清是临魏碑的能手,每临一碑,苛趋恐失,这种认真态度是值得肯定的,但他刻意摹仿亏损的笔划,波磔太稠,形成“锯体”,不可能给人以美感。
(三)取神
先学形似,后取神似。有人主张只取神似,运用这种方法,必须在书学上有一定功底才行。如何子贞每临一碑,只专注于某一端,以致无一遍与原碑全似者。这对初学者是困难的,但临习贵取神,则是可贵的经验。认为神韵非学可及,是错误的。
贵在神似,临慕不致走人歧途。临魏碑方笔,最忌板拙,临魏碑圆笔最忌故意颤抖。 《霋岳楼笔谈》:陶濬宣“写北碑,亦有时名,然法郑文公碑与龙门造象,未能得笔,徒具匡廓,板刻痴重,绝无意致,宜蒙匠手之诮。”方笔之波磔骏发,圆笔之抖动生奇,皆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如只在形模上矫揉造作,必然毫无生气。
(四)多临
要学有所成,必须多临,用一定时期写一碑,再写一碑。“遍临百碑,自能酿成一体”,临写既多,变化无尽,方圆操纵,融洽自成,体裁韵味,必可绝俗。学者固可自得之也。”(《广艺舟双楫》)。
请看沈尹默先生写魏碑的经历。他在《学书丛话》中说:“一九一三年到了北京,始一意写北碑,从龙门二十品入手,而爨宝子、爨龙颜、郑文公、崔敬邕等,尤其爱写张猛龙碑,但着意于画平竖直,遂取大代华岳庙碑,刻意临摹,……凡达三四年之久。嗣后得元魏出土碑碣,如元显俊、元彦诸志,都所爱临。敬史君、苏孝慈则在陕南时即临写过,但不专耳。在这期间,除写信外,不常以行书应人之求,多半是写正书,这是为了要彻底洗刷干净以前行草所沾染上的俗气的缘故。一直写北碑,到了一九三〇年,才觉得腕下有力。”沈先生以行书著称,但在魏碑上下了何等功夫。
这当然不是说,必须把所有的魏碑一一临过,临一碑要多至百遍。一个人的结业、学问、业余爱好以至家务,事情极多,不可能在临习上化很多精力。对大多数人说,关键是挤出时间,坚持下去,以磨穿铁砚的精神争取最好的成就。
(五)兼采
这里所谓兼采,是指兼学北碑南碑、北碑南帖。或先或后,或交错进行,各从所好。当今书艺有成就者无不学贯南北,融合方圆,体通篆隶楷行或草。以近人为例,如包世臣,“慎伯中年书从颜欧入手,转及苏、董,后肄力北魏,晚习二王,遂成绝业。(《安员四种叙录》),又如翁同和,“早岁由思白以窥襄阳,中年由南园以窥鲁公,归田以后,纵意所适,不受霸缚,亦时采北碑之华,遂自成家。”(《霋岳楼笔谈》)
(六)博识
单临碑帖还是不够的,要学好魏碑,还要在字外博识。首先应该学点书法史,特别南北朝书法的历史和特点。其他如美学史、绘画史、诗史等等都要读一点,以便提高审美能力和鉴赏水平。这将大大有助于自己的书写实践。
读书之外,还要多求师拜友,看书法展觅和书法报刊。如有机会和可能,去名山大川游历一番,到碑石所在细察一、二次,揽胜穷源,对临碑、创新,也大有裨益。
如见识不高,虽功力很深,挥笔使墨终逊一等。如清代李正华临慕北碑,一种多至千遍,手低识下,愈熟愈俗。当然他写得还是不错的。
要提高认识,不是说非登山涉水,或见到原牌不可。学书的条件从来没有现在这样便利,条件好还有待善于体会。现在不少中年、青年、经历有限,但笔墨不凡,原因何在? 在于从生活实践中刻苦学习,多思敏悟。如果不注意提高认识能力,即使栖居崇山,观阔沧海,终日苦坐在“胡马嘶风”无比广阔的原野之中,也不会将其化为纸上的峻骨豪气。
(七)贵创
艺术贵在创造,书法也不例外。魏碑书体是书苑中奇葩珍卉,临习姨碑书法也要敢于创新,这是时代的要求。我国正在开展的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给中华民族文化的大发展开辟了无限广阔的道路。笔墨当随时代,临习的目的在于继承发扬魏碑书法艺术的特长,有所前进,有所创造,为今日的百花添锦增辉。如何创新,这已超出本文的范围,但学习者一定要牢记:这是书界的光荣任务。
附:阮元《南北书派论》(全文)
元谓:书法迁变,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盖由隶字变为正书、行书,其转移皆在汉末、魏晋之间;而正书、行草之分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由钟繇、卫瓘及王羲之、献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湛、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褚遂良。南派不显于隋,至贞观始大显。然欧、褚诸贤,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开成,碑版、石经尚沿北派余风焉。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尺牍,减笔至不可识。而篆隶遗法,东晋已多改变,无论宋、齐矣。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而蔡邕、韦诞、卫觊、张芝、杜度篆隶、八分、草书遗法,至隋末唐初,犹有存者。两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习。至唐初,太宗独善王羲之书,虞世南最为亲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时王派虽显,缣楮无多,世间所习犹为北派。赵宋《阁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
元二十年来留心南北碑石,证以正史,其间踪迹流派,朗然可见。今近年魏、齐、周、隋旧碑,新出甚多,但下真迹一等,更可摩变而得之。窃谓隶字至汉末,如元所藏汉《华岳庙碑》四明本,“物”、“亢”、“之”、“也”等字,全启真书门径。《急就章》草,实开行草先路。旧称王导初师钟、卫,携《宣示表》过江,此可见书派南迁之迹。晋、宋之间,世重献之之书,右军反不见贵,齐、梁以后始为大行。
梁亡之后,秘阁二王之书初入北朝,颜之推始得而秘之。加以真伪淆杂,当时已称难辨。僧智永为羲之七世孙,与虞世南同郡。世南幼年学书于智永,由陈入隋,官卑不迁,书亦不显尔。时隋善书者为房彦谦、丁道护诸人,皆习北派书法,方严遒劲,不类世南。世南入唐,高年宿德,祖述右军。太宗书法亦出王羲之,故赏虞派,购羲之真行二百九十纸,为八十卷,命魏征、虞世南、褚遂良定真伪。
夫以两晋君臣忠贤林立,而《晋书》御撰之传,乃特在羲之,其笃好可知矣。慕羲、献者,唯尊南派,故窦 《述书赋》自周至唐二百七人中,列晋、宋、齐、梁、陈一百五十人,于北齐只列一人,其风流派别可想见矣。羲、献诸迹,皆为南朝秘藏,北朝世族岂得摩习!《兰亭》一纸,唐初始出,欧、褚、奉敕临此帖时,已在中年以往,书法既成后矣。欧阳询书法,方正劲挺,实是北派。试观今魏、齐碑中,格法劲正者,即其派所从出。《唐书》称询始习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因自名其体;尝见索靖所书碑,宿三日乃去。夫《唐书》称初学王羲之者,从帝所好,权词也;悦索靖碑者,体归北派,微词也。盖钟、卫二家,为南北所同,托始至于索靖,则唯北派祖之,枝干之分,实自此始。褚遂良虽起吴、越,其书法遒劲,乃本褚亮,与欧阳询同习隋派,实不出于二王。褚书碑石,杂以隶笔,今有存者,可复按也。褚临《兰亭》,改动王法,不可强同。虞世南死,太宗叹2无人可与论书,魏征荐遂良曰:“遂良下笔遒劲,深得王逸少体。”此乃征知遂良忠直,可任大事,荐其人,非荐其书。其实褚法本为北派,与世南不同。此后李邕、苏灵芝等,亦为北派,故与魏、齐诸碑相似也。唐时,南派字迹但寄缣楮,北派字迹多寄碑版,碑版人人共见,缣楮罕能遍习。
至宋人《阁》、《谭》诸帖刻石盛行,而中原碑碣任其薶蚀,遂与隋、唐相反。宋帖展转摩勒,不可考诘。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钟、王、郗、谢,岂能如今所存北朝诸碑,皆是书丹原石哉?宋以后,学者昧于书有南北派之分,而以唐初书家举而尽属王羲、献。岂知欧、褚生长齐、隋,近接魏、周,中原文物,具有渊源,不可合而一之也。北朝族望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唯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然其笔法劲正遒秀,往往画石出锋,犹如汉隶。其书碑志,不署书者之名,即此一端,亦守汉法。唯破体太多,宜为颜之推、江式等纠正。其书家著名,见于《北史》、魏、齐、周《书》、《水经注》、《金石略》诸书者,不下八十余人。
此中如魏崔悦、崔潜、崔宏、卢湛、卢偃、卢邈,皆世传钟、卫之法。齐姚元标亦得崔法。周冀俊、赵文渊,皆为名家,岂书法远不及南朝哉?我朝乾隆、嘉庆间,元所见所藏北朝石碑,不下七八十种。其尤佳者,如《刁遵墓志》、《司马绍墓志》、《高植墓志》、《贾使君碑》、《高贞碑》、《高湛墓志》、《孔庙乾明碑》、《郑道昭碑》、《武平道兴造像药方记》,建德、天保诸造像记,《启法寺》、《龙藏寺》诸碑,直是欧、褚师法所由来,岂皆拙书哉?南朝诸书家载史传者,如萧子云、王僧虔等,皆明言沿习钟、王,实成南派。至北朝诸书家,凡见于北朝正史、《隋书》本传者,但云“世习钟、卫、索靖,工书、善草隶,工行书、长于碑榜”诸语而已,绝无一语及于师法羲、献。
正史具在,可按而知。此实北派所分,非敢臆为区别。譬如两姓世系,谱学秩然,乃强使革其祖姓,为后他族,可欤?其间惟王本属南派,褒入北周,贵游翕然学褒书,赵文渊亦改习褒书,然竟未成。至于碑榜,王褒亦推文渊。可见南北判然两不相涉。《述书赋注》称唐高祖书师王褒,得其妙,故有梁朝风格。据此南派入北,唯有王褒。高祖近在关中,及习其书。太宗更笃好之,遂居南派。渊源具所在,具可考已。南、北朝经学,本有质实轻浮之别,南、北朝史家亦每以夷虏互相垢詈,书派攸分何独不然?元、明书家,多为《阁帖》所囿,且若《禊帖》之外,更无书法,岂不陋哉?
元笔札最劣,见道已迟,惟从金石、正史得观两派分合,别为碑跋一卷,以便稽览。所望颖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观,寻魏、齐之旧业,庶几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不亦祎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