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森林 | 何为尼采“虚无主义”的隐微义
【 目录 】
一、第一种可能性及其消解:神—恶魔之口吻
二、第二种可能性及其消解:极致超人口吻
三、第三种可能性及其消解:恶魔化的超人
四、结 论
尼采的“虚无主义”概念充满多种歧义,具有较大较复杂的讨论空间。随着显白与隐微二分模式在尼采虚无主义问题上的应用,如果把终归一切皆无、世界根本上是一种虚无、积极性和创造性是超人高贵的谎言视为尼采虚无主义概念的隐微含义,那将是尼采虚无主义概念最彻底的消极性呈现。能这样理解尼采虚无主义的隐微义吗?如果不能,尼采虚无主义概念的隐微义该如何理解?
一、第一种可能性及其消解:神—恶魔之口吻
把显白与隐微两种表达方式的区分运用到尼采虚无主义的分析言说上,就诞生了关于尼采虚无主义言说的显白言辞与隐微言辞的区分。按照通常的理解,隐微的言辞高于、复杂于、深刻于显白的言辞。隐微的言辞往往与更高的认知和领悟能力、更深刻的洞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而往往只能向具备这种更高能力的人诉说。按照罗森的看法,“高贵的谎言(noble lie),那是区分高贵与卑劣、贵族与平民、积极与消极虚无主义的基础。高贵的谎言是对关于混沌的真理的遮蔽,但并不是真理永远不被言说。正相反,尼采对真理的缺席非常清楚。他明白地倡导,要高贵地遗忘所有创造在本质上的无意义和无目的。……将永久复返学说看做尼采'隐微的(esoteric)’或真正的教诲,不无诱人之处。”据此,刘小枫总结道:“'永恒复返’(等于根本虚无)是尼采的真实教诲(隐微教诲),'超人’教诲(创造价值)是显白(政治)的教诲,隐微教诲被积极、创造的(狄俄尼索斯)教诲隐瞒起来,'权力意志’教诲则处于平衡两者的位置。”
这种解释把尼采虚无主义的思想解释成几个层次:(1)最显白的层次是超人教诲,这种教诲把传统基督教价值视为缺乏根基的、弱者借助于一个高大上的完美的神实现一切但实则无能为力的表现;虚无主义仅仅是无能的弱者构想的形而上学,是低俗、非高贵价值的体现。在这个层面上,经过价值重估后,真正被虚无化的只是传统价值。也就是说,真正高贵的、不采取传统形而上学方式建构的崇高价值是向未来开放着的,是由超人来承担和完成的。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消极与积极的虚无主义:作为弱者价值体现、采取传统形而上学论证和表达方式的是消极的虚无主义,而为了走向不再采取传统形而上学论证方式的真正高贵价值,对消极虚无主义的告别就是积极的虚无主义。(2)最隐微的教诲是否定超人教诲的真实性,认定超人的创造其实最终仍然是一种高贵的谎言,是针对能力不够高的民众言说,不至于让他们的生命无所寄托、无所追求而苦痛不堪的一种安慰。超人自己深知这乃是一种高贵、(对普通人)有益的谎言。这样,对于超人来说,不仅是传统价值,而且一切可能的价值都确立不起有效的根据,从而“尼采的意图是要告诉人们他沉思到根本虚无,鼓吹创造性的人生等于在哄骗人。”(3)权力意志论居于上述两者之间。权力意志有强弱之分,强者努力争取自己价值的实现,把弱者吸附到自己身边,为自己服务。强者有自己的价值,弱者自己的价值依附于强者,并在强者的价值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弱者凭借自己的数量优势在特定历史条件下通过意识形态方式把自己的价值标榜为崇高价值,并把自己做不到的强者价值说成是虚妄的和低下的,像传统基督教所说的那样。这第三种教诲呈现的就是一个强力意志的争执状态,并不轻易判定真正的高低属于谁。
上述第二种即最隐微的教诲是尼采虚无主义的最终言说,从而也是最深刻的言说吗?
尼采
尼采多种虚无主义言说的根据是人的资质或能力,包括领悟、认知能力,创造性能力,应付不同局面的能力以及转换的能力。只有立足于特定的能力,才能判定特定的人能达到什么层次的虚无主义言说。从此而论,有三个角度可以诞生这种最隐微教诲的虚无主义,我们逐个分析。
一是从宇宙的角度,站在神的高度看人,人的努力归根结底终无意义。从宇宙的角度看人,可能还不如从人的角度看一只蚂蚁,的确会产生一种人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人的努力不值得赋予什么意义的结果。尼采在遗稿中曾谈到这种宇宙学价值:“假使人类也消失,那么,世界上将不会缺少任何东西。为了欣赏这种无,只须当哲人就够了(——没有什么可惊奇——)。”宇宙进化出人,的确是一件很偶然的事件。人的有无、作为,也的确对宇宙进化无关大局。欣赏自然科学的尼采很清楚,“地球上的生命其实是一瞬间,一种突发事件,一个没有顺序的例外,是某些对地球总特征无关紧要的东西;地球本身。像任何星球那样,是两种空无之间的一条裂缝,是一个无计划、无理性、无意志、无自我意识的事件,一种最糟糕的必然的东西”。如果有一种智慧生物能从全宇宙的角度看待问题,那地球上的人及其作为的确是难入这种生物的法眼。可惜的是,根据目前的知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境况。所以,尼采在说出这种视角之后,马上就是“宇宙学价值的失效”!我们知道,从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中起码衍生出两种关于“人”的观念,一种是通过群体的累积、历史的累积,靠群体合作以及祖祖辈辈、千秋万代的累积之和来看“人”所能达到的高度,这在黑格尔的“绝对”、费尔巴哈的“类”、马克思的“阶级”和“类”中体现出来。尼采不属于这个阵营,他认为越多人共存越致人平庸,人的高度是由出类拔萃的个体所代表的。他赞赏青年黑格尔派演化中由施蒂纳代表发出的“唯一者”之声,一种靠优秀的个体所能达到的高度标示出的“人”的可能性高度。“宇宙学价值失效”后呈献给人的就是个体发展的可能性空间,而不是别的。尼采赞赏的是真实的个体,只有这样的个体才能面对现实谋取健康有为的发展。宇宙学价值失效后,个体人面临三种虚无主义:一是人什么也实现不了,世界无意义;二是自己不行指望整体能行,但“世上并没有这样的整体”;三是把现实世界视为虚幻和欺骗,“并虚构出一个彼岸的世界,将它说成是真正的世界”。这恰是尼采一生反对的基督教——形而上学逻辑。因此尼采接下来的结论不难理解:“可是,一旦发现这个世界只是出于心理需要搭建的,人根本没有权利这么做,便产生了虚无主义的最后形式。”所谓“最后形式”,就是不能再往前走了,继续往前走衍生出宇宙角度的虚无主义那是言说者没有权利那样做的。探究虚无主义不能退后的最后一点就是个体的真实存在和作为。只有从个体真实存在和作为的角度谈论人的虚无和非虚无,才是合理的。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反复强调“任何个体都在整个宇宙本质中起作用”,强调“伟大人物乃自然的竞争者”,更强调“不要再感到自己是这种不真实的自我!逐步学习抛弃这种臆想的个体”!真实个体的生命追求,是判断虚无的基本坐标和根本基础,离开这个基础——不管采取虚幻之神的形式还是采取群体数量制胜的方式——谈论,都会陷入尼采反对的消极虚无主义陷阱。
由此而论,如果把这种虚无主义跟永恒轮回内在联系起来,认定它是从永恒轮回中衍生出来的,即把永恒轮回解释为宇宙一片混沌、终无意义,那就依赖于对永恒轮回的一种特定解释。
作为尼采思想的核心概念,“永恒轮回”有多种解释。这里虽然不展开具体讨论这个问题,但也绕不过、回避不了。作为神语的虚无主义隐微论解释取决于永恒轮回的恶魔化解释。我们知道,这个概念最早是在《快乐的科学》第四卷第341节中,尼采借助恶魔之口说出来的。“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从一个永恒轮回的角度看,局限在特定时空中的个体人的意义追求只能沦落为一粒尘土。显然,永恒轮回是对基督教那种从一个点出发最后到达完美结局的历史观念的拒斥,或者更是对继承了这种基督教概念的近代“进步”观念的拒斥。不过,永恒轮回说不支持任何一种预定的目的论立场,既不支持最后走向死亡和虚无,也不支持走向完美,它肯定的就是不断的生成和循环。任何肯定既定目标的形而上学世界观都在它的反对行列。
正如洛维特所说,尼采要恢复的永恒轮回,初看上去既是与早期基督教对立的异教的观点(“尼采作为反基督者所重新发现的新永恒,也就是异教徒的宇宙循环的旧永恒”),也是古希腊哲学家们(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的观点。但尼采的意思与上述两者并不完全一致。因为尼采思想具有太浓重的基督教色彩,极力反对基督教使得尼采思想深深嵌入基督教思想之中:“尼采的异教远远不是真正的异教,而是和劳伦斯(D.H.Lawrence)的异教一样,由于是反基督教的,所以在本质上还是基督教的。”其主要表现就是具有强烈的未来意识:“想象未来并立志创造它。”希腊人并不考虑未来,基督教才期盼未来,现代文化更期盼美好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跟消解传统基督教文明、未来创造一种新文明无法分开。永恒轮回与未来创造之间存在着需要弥合的矛盾。如果让两者之间没有矛盾,就只能对它作一种积极的解释:永恒轮回给每个个体提供无限创造性空间,关键取决于每个不同的个体如何去利用。无力利用的弱者可能走向毫无作为的消极宿命论,积极有为的超人则在轮回中看到每一次不同的宝贵机会。最无能的弱者才拥戴最彻底的消极宿命论:永恒轮回意味着一切皆无的彻底虚无。这也正是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刚通过恶魔之口说出永恒轮回时便马上指出的,恶魔之论会引发两种效应,“彻底的绝望与完全的兴奋”。恶魔应该更倾向于第一种效应,而尼采的超人应该倾向于第二种效应;更多的人则处于两者之中。彻底的虚无主义是恶魔希望的效应。如果把它上升为一种宇宙论,那是只有对神(恶神)才能成立的。这再一次喻示出,言说尼采的虚无主义必须先确立针对的主体。虚无主义对于不同的主体具有不同的意义。尼采否认所有人都一样的绝对主体存在,无论这主体是何种类型的。当然,他最反对的就是把这种主体设想为全知全能的神,因为这种神恰恰是最无能的弱者才会想象和指望的。
如果不弥合永恒轮回学说内涵的这种与未来创造的矛盾,就会使“把现代自我的偶然存在永恒化的意志与自然世界永恒循环的观点无法相互适应”。这样看来,我们就同意如下见解:“永恒复归并不是一个关于世界的理论,而是一个关于自我的见解。”它是针对人而言的(不是针对神而言的),而且不是平均针对所有人而言,却是分别针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蕴。从而,永恒轮回也拥有多种解释:对神或者对扎拉图斯特拉那样的神人;以及对超人和一般人。我们不欣赏针对神特别是针对恶魔之神的恶魔化解释,因为这种解释离开了谈论尼采虚无主义的真实基础:感性、有死、有缺陷但也有努力作为的人。如果采取神的视角,说一种不切人之实际的神语,那对人是根本无意义的。
二、第二种可能性及其消解:极致超人口吻
虚无主义的隐微义除了以神之口吻发出的神语,还可能是以超人口吻发出的人语。这种人的视角就是超人的极端化和绝对化视角。人之中的超人可以达到更高的高度。站在这样的高度上,假定必有崇高价值追求的超人能经历多种甚至一切可能的视角,他(她)可能就不认真对待任何一种视角。任何一种视角的任何高度都被他(她)视为虚假。这是从人的角度产生的最极端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极端形式也许是一种洞见:任何信仰,任何将某种东西当成真的,都必然是错误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真的世界。也就是说,一个透视的假象,其来源于我们身上(只要我们持续地需要一个狭窄的、缩短的、简化的世界)。”尼采接着说,“力量的大小,就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承认虚假性和撒谎的必要性而不走向毁灭”。在可能性上具有最大力量的人也具有坠入这种极端虚无主义的可能。从超人能够达到的高度上来说,如果设想他(她)达到了创造性的顶峰,从这个顶峰上看待芸芸众生,也可以生发出一种一切终无意义的效果。但这个角度不是一般人能达得到的,更多是一种理论上的设想,实际上往往做不到。如果能力和业绩达不到这样的高度,还要趾高气扬地模仿这样的口吻言说,万物归一、一切皆无,那就是对恶魔之身的拙劣模仿。所以,尼采同时指出,“在这种情况下,虚无主义作为对真实世界、对存在的否定,也许是一种神的思维方式”。以神自居的超人,不是尼采所赞同的,但是尼采明确反对的。
尼采在《瞧,这个人》中所说的“高于人类和时间6000英尺”,“我站在高处,在那儿我不用语言说话,而用闪电说话”,就是指的这种超人状态。这种状态下的超人如果是达到了创造性的顶峰,厌倦了工作,就会发出“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的感叹吗?
在《扎拉图斯特拉》第二卷“占卜者”中,尼采谈到这种“一种巨大的悲哀向人类袭来。最优秀的人厌倦了他们的工作”时出现的感叹、教诲。这种教诲与“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的感叹相伴随。但这不是扎拉图斯特拉的教诲,而是他对之保持警惕的占卜者的教诲。这个卜卦者“是宣布极度厌倦的人,他教导人们说:'万物皆同,什么都不值得,世界毫无意义,只是使我窒息。’”他提醒受这种感染的门徒“漫漫长夜即将来临”,自己想着的是“如何挽救我的光,让它度过黑暗呢”。我们知道,尼采描绘的现代人“是不断驳斥信仰,破坏一切思想的人”,自以为“我们是真真实实的人,没有信仰,也不会迷信”。对他们来说,现代人的处境就是“没有什么真实,一切皆可”。由此,这些现代人的“真实就是:'万物皆值得毁灭’”。这恰是《浮士德》中魔鬼靡费斯特所说的鬼话。或者,当与悲伤的占卜者一样处于洞穴中的国王说,要在“再也不值得活,一切皆同,一切都是枉然:要么——我们必须同扎拉图斯特拉一起生活”二者择一中选择时,当这位国王说“所有怀着大渴望的人,怀有大恶心的人,怀有大厌恶的人”在追随你时,扎拉图斯特拉的回答是“我在此山不是等待你们,我也不是要与你们一道沉沦”,而是“等待更高、更强大、更富于胜利、情绪更佳、身体和灵魂都端正的人:欢笑的雄狮必将来临”!扎拉图斯特拉和他希望的追随者绝不是相信“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的沉沦者和幻灭者,而只能是脚踏实地但有信仰、有梦想的人,因为“必须创造的人总有其真实之梦和星座——并且坚持信仰”。很明显,凯斯·安塞尔-皮尔逊说得对,尼采在《扎拉图斯特拉》中“并没有随着扎拉图斯特拉故事的进展而为了永恒回归学说放弃超人学说”。
从尼采理论内在的逻辑上说,如果把这种“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之论视为尼采虚无主义言说的最彻底洞见,那就等于把尼采一生反对的东西当成尼采主张的东西,从而把尼采当成一个荒唐和不可理喻之人了。因为尼采一生反对的就是明明没有那样的能力却冒充有那样能力者来做出虚妄想象——明明达不到神的能力和境界,却以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之名义断言一切都无意义。把神换成理论上能把超人的创造性达到顶峰的超人,道理是一样的。其实这种人看不上、予以否定、断定无意义的东西是他没有能力做到的东西;他的否定之论反映的是他本身的无力,他冒充神(或极致超人)发出的这种断论是他对自己的虚妄幻想,也就是再一次反映出自己的虚弱无力。由此得出的教训是,人都是具有自然根基、具有诸多限制和缺陷因而能力有限的生物,他根本没有资格冒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看不上这看不上那,他能做到的是现实地、自然地对待自己,根据自己的现实基础看待世界,确立自己的价值目标,规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从这个角度看,永恒轮回的非恶魔化解释就具有它的基本含义:每一次轮回都不一样,每一个时刻也都具有不同的意义,没有绝对一样的东西,没有绝对的重复。如果进一步考虑到针对不同的人来看,就更是如此了。抹杀掉人与神之别,抹杀掉不同层次不同能力的人之区别,一概从具有最高能力者视野出发断言一切皆无意义,那是十足的颓废和虚妄,甚至是连基督徒设定一个虚妄的目标去追求还不如的颓废和虚妄。这样的颓废者应该牢记《道德的谱系》最后的那句话:“宁可让人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
我觉得,如果超人坚持一切皆无,那他就已失去做超人的资格。因为,第一,他已模糊掉了人与神的区别,取消了人与神的界限,开始迷迷瞪瞪地要去做神了。从而也就意味着跟尼采原本反对的作为弱者的基督徒一样了,虽然进入或达到这个结局的入口、路径跟基督徒并不一样,但都是以神的口吻说话,以神的位置、神的资格、神的能力来行动了。区别仅仅是,基督徒借助的神是虚妄的,是自己的反面,是自己愿望实现借助的拐杖;而超人借助的神则是对自己的一种并非那么大鸿沟的跨越和提升。超人与神相比没有基督徒与上帝之间那么大的距离,不过却都是一步质的飞越,本质上一样。第二,坚持一切皆无的他可能因此失去行动的勇气和意志,他成了比“宁可让人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的基督徒更卑劣、更颓废的存在物,就此而论,他甚至不如基督徒,不如虽身为弱者但仍然努力拓展自己的卑劣存在,因此是更卑劣的存在者。基督徒的确没有真正战胜虚无,是用冒充的崇高驱赶走了虚无,其实这“冒充的崇高”更是一种虚无。但基督徒仍然在用积极有为的方式拓展自己的生命意志,来跟死神搏斗,跟死神背后的虚无搏斗!而能力和智慧强于基督徒百倍的超人却要以一句“一切皆无”来否定一切积极有为的努力,岂不是更大的对崇高和高贵的冒充?超人的一切努力岂不是更严重、更彻底的“假冒”?他的智慧、认识、经历所带来的意义如果就是这种更彻底的否定,那这超人岂不是毫无必要地立于第三等级的人之上?或者他有什么资格能立于第三等级的人之上?超人岂不是还不如末人更有价值和意义?我们不能不说,当尼采说“一切皆无”这话时,等于是失去了作为哲人的品格,失去了坚持理性、理智、逻辑的底线,是一时因为某种缘由陷入狂迷、非理智、幻觉、不顾一切等日常状态,也就是作为“诗人”的癫狂之语。一句话,是作为非哲人的诗人之语,不能从哲学的理性、逻辑角度分析,只能视之为诗人狂言、妄语。
三、第三种可能性及其消解:恶魔化的超人
拒斥把“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视为尼采虚无主义的隐微义,还得考虑第三种可能、第三种角度,那就是把作为强者的超人视为可以对弱者随意工具性地利用的材料,不惜最卑劣地把他人当做实现自我目的的纯粹手段。在这样的“超人”眼里,一切价值存在都是无根据的,因而不能成立的;一切都是虚无,包括一切人,都可以利用,都可以杀戮。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世界观所标识的。如若把尼采的超人理解为没有德性、没有责任、没有任何怜悯和良心的冷酷者,是看透世界之后的恶人,也就是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式的“非凡人”等同于尼采的“超人”,那就会产生这种视角及其问题。
《罪与罚》
《罪与罚》中未被索尼娅感悟前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按照自己的理论行事的人:他虽然在个人道德方面会帮助同学和朋友,时常颇有同情心,但他信奉一种可怕的理论。这种理论把人分为两类:一类人是低级、普通的人,墨守成规,因循守旧,安于现状,唯命是从,俯首帖耳,过着忍气吞声的生活,只能成为传宗接代的材料,这也是他们的使命和宿命。而“另一类人是真正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有才能或天赋,能在自己的环境中讲出新的见解”,他们不但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更有超强的行动能力。这种能力显然超过屠格涅夫《父与子》中的“虚无主义者”巴扎罗夫。更为可怕的是,巴扎罗夫是个唯科学主义者,只是主张用科学技术的方法来解决包括人文、艺术、道德等在内的一切问题,偶尔才会产生用实验解剖方法弄清楚勾走他的魂的漂亮寡妇奥津佐娃魅力之奥秘,但终究并没有真付诸行动。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观点更可怕,行动尤其可怕。他认为第二类人可以超越基本的法则来追求自己的理想,甚至“总在践踏法律,尽其所能破坏法律或者具有这种倾向。这些人的犯罪当然都是相对而言的,而且是各种各样的;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通过极其多样的方式,呼唤为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如果为了实现自己的思想不得不踩着尸体和鲜血去干,那么依我看来他们内心也许会坦然地让自己蹚过血泊”。为了足够高、足够伟大、足够规模的理想的实现,踩着牺牲者的尸体和血泊就是值得的。就是说,第一,谁强大谁就有权力支配世界,甚至不惜通过杀人来获得实现。这是一种比通常在本国国内还守法只有到了殖民地才会撕下伪装进行杀人放火更严重更露骨的赤裸裸的资产阶级理论。第二,进一步的论证是,只有成全一种伟大的东西,牺牲平庸的东西才是值得的、必要的。“只要流血杀人(有时被害者完全是无辜的,为了维护古老法律而流血牺牲)有助于他们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比巴扎罗夫为了搞清楚奥津佐娃魅力的奥秘而想解剖她的理由更“伟大”也更“充足”。
于是,这种理论把平庸的人全都视为一种或有用或无用的物,其价值只是能否对能够做更有价值、更伟大事业的人物有用。“一个愚蠢、无用、渺小、狠毒而有病的老婆子,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而且相反,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说不定明天就会自己死掉”的老太太,可以杀死她,来促进、帮助更有意义的事。“杀死她,把她的钱拿来,有了这些钱,以后就可以献身于全人类和公众事业:你以为怎样,成千上万件好事还不足以弥补一件微不足道的罪行吗?用一条人命,可以换取成百上千人的生命,使之免于沉沦和堕落。”拉斯柯尔尼科夫比巴扎罗夫、更比地下室人式的“虚无主义者”可怕的是,他不认为杀死老太太是犯罪。就像他跟自己的妹妹所说的:“我杀死了一只可恨的有害的虱子,一个吃高利贷的老婆子。一个谁也不需要的人;杀她一个能抵消四十个罪过,她只知榨干穷人的血汗,这难道是犯罪?我不认为这是犯罪,也不想去洗刷这个罪恶。”不过,拉斯柯尔尼科夫虚无主义的最可怕含义还不是这种以小恶求大善,而是下述干脆以力量替代道理的观点:“谁强大,谁智谋和精神超人,谁就是人们的主宰!谁胆大敢干,谁就真理在握!谁能蔑视一切,谁就是人们的立法者!谁最敢干,谁就最正确!自古以来一直如此,将来也总是这样!只有瞎子才看不清这一点!”从形式上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思想跟尼采思想的某种解释倒是有些类似。这就是强力可以克服道德感,道德感是主观感觉的理论。正像杀人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所说的,这个世界是“意志的世界,是力量的世界”,“力量,需要力量;没有力量,将会一事无成;而力量是需要用力量来获得的,他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讲求力量、强大至上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乍看上去的确有点类似于尼采的超人。拉斯柯尔尼科夫某种意义上是把超人思想极致化了。这种极致化的超人可以超越地上的法则,可以有权力利用他人和他物作为自我实现的材料,不必尊重它们,不必视之为跟自己具有同样人格的工具性存在,可以“昧着良心主张流血”,“权力可以践踏良心,指使并操纵良心”。这甚至被他视为自古以来的规律。对于在一本著作中不讲求逻辑完满一致的尼采来说,找到一些类似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思想是不难的,也是无甚意义的。尼采也赞赏强者、超人,批评平庸、以数量取胜的普通人,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抨击日益平庸的现代社会,肯定“罪犯的类型是不利条件下强者的类型,一种被弄成病态的强者”,认为罪犯的冲动中的那些恐惧、耻辱、狐疑,是促进强大的药方。甚至于,“正是在我们那驯化、平庸、被阉割的社会里,一个来自山岭或者大洋冒险的天然之人,必然地堕落为罪犯。或者几乎是必然地:因为也有这样的事例,一个这样的人证明自己比社会确定大:科西嘉人拿破仑就是最著名的例子”。拉斯柯尔尼科夫所说的“超人”楷模就是拿破仑、凯撒。拉斯柯尔尼科夫羡慕拿破仑那样的人“他们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却被人当做恩人来敬重”,被视为英雄,死后还被人塑像纪念;十分想成为那样的人却恨铁不成钢,哀叹自己成不了拿破仑。
不过,拉斯柯尔尼科夫理解的“超人”显然不是尼采的“超人”。两者的区别十分明显。苏珊·李·安德森曾揭穿这种表面上的类似,指出“在这两种观点之间有一个应当注意的重要区别。尼采的'主人’,是一个潜在的'超人’,渴望仅仅针对自己的权力,按照他自己的价值去选择和行动,以便他能够充分发展他的天才。而拉斯柯利尼科夫的'非凡’人需要对他人的权力。尼采的'超人’是一个艺术家——在这个词最广泛的意义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非凡’人的典范是拿破仑”。而尼采超人的典范是狄俄尼索斯及其代言人扎拉图斯特拉。
第一,尼采的超人首先不是艺术家,而是一个哲学家,一个能看透事实真相的彻底启蒙者。他首先认清自己,不能以真理的掌握者、代言人自居去欺骗他人,让他人膜拜自己。哲人“首先是自己的哲人,其次是其他人的哲人。做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哲人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存在是互相联系的,哲人也不例外,只能是这种相互联系中的哲人”。哲人必须处理好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在这方面,惯常的尼采解释经常存在不少的误解。尼采并不把人区分为超人与末人两类,而是分为三类:高度创造性的人,秩序守护者和精神执行贯彻者的第二类,以及第三类普通平庸的大多数人。严格地说,尼采并不责难第三类人,因为这类人居多是最自然的。尼采责难的是力图以冒充的崇高凌驾于第一、二类人之上,并压制、压迫他们的第三类人。基督教恰恰就是这样的。在他的设想中,第一类人除了能力出众之外,必须对其他人承担责任,必须承担更多的压力、危险、责任和任务。“生命向高处攀登总是变得越来越艰难——寒冷在增加,责任在增加。一种高级的文化是一个金字塔:它只能奠基在一个宽大的地基上,它首先必须以某种强有力、健全稳固的平庸为前提”;“当与众不同的人对待平庸者比对自己和同类更温和,这不仅仅是心灵的礼貌——这直接是他的义务……”尼采把高贵者视为追求伟大,并把这种伟大“定义为人的广博和全面,定义为人的多才多艺;他甚至要根据一个人所能忍受和承担的数量和种类,根据一个人所能肩负更多责任的程度,来确定其价值和等级”。这样的“超人”不会没有立场、完全陷入相对主义、认为任何一个视角都平等有效,以至于否定了任何一种崇高价值的成立根据。没有立场和价值追求,哪来责任和担当?这样的“超人”跟拉斯柯尔尼科夫理解的“超人”差距异常明显。
第二,正因为必须达到高度的启蒙水准,尼采的“超人”深知大多数普通人即所使用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正当性和自然性。力图改变、否定这一点恰恰是很荒唐的。我们知道,恩格斯曾经说过,使用简单的、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方式思考问题是心智未成熟的“初等数学”的思维方式,适用于尚未学习高等数学的年轻人。尼采比恩格斯更大地扩展了这种“年轻人”的范围。学习了高等数学的大学生甚至取得了博士学位的人,都可能在他不熟悉的非专业领域内广泛使用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方式。广泛使用形而上学的“年轻人”在尼采那里实际上就是数量非常大的“末人”。问题的根本在于,成熟后的尼采并不责难这样的“末人”,反而认为这非常正常。所以,尼采比恩格斯更强调形而上学的合理性存在:即使你达到了“无疑非常高级的文化阶段”,也“还必须极为审慎地克服形而上学。这样的话就有必要向后倒退,即他必须理解这类观点的历史合理性和心理合理性,他必须认识到,这类观点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的发展,如若没有这样一种后退运动,就会失去人类迄今为止的最佳成就”。由此,即使是更高水平的人在面对这种形而上学的大量使用时,必要时也需要戴上面具跟他们打成一片。“每个深邃的心灵都需要一个面具:并且,每个深邃心灵的周围,都有一个面具在不断生长,这是由于人们不断地对他所说的每个词、走的每步路、显露出的每个生命迹象作出错误的,也就是说,肤浅的阐释。”动不动就以别人水平不高为理由批评、否定人家,更不用说扼杀别人了,那是不成熟的表现,是稚嫩、幼稚、层次不高的表现,意味着根本就不是什么“超人”,根本就没有达到“超人”的水准和素养。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超人”在尼采的眼里只能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就能力、水平来说),或者是没有德性、担当,干不了大事的稚嫩小儿。与肯定“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的表现形式”的恩格斯类似,尼采的“超人”也在某种意义上容忍和接受“残酷”,如文明程度不高的历史上“野蛮贵族”的残酷,基于自然不平等发生的“残酷”等,但故意、大量地实施残酷行为,靠大量的残酷牺牲来成就自己,绝不是尼采的主动主张。
这样看来,把以牺牲无数生命和鲜血为代价成就自己的思想赋予尼采,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这个说法就是尼采虚无主义的隐微义之说,也就不攻自破了。尼采对资产阶级道德的批评否定是以主张更高度道德责任为前提的。所谓尼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看到的“只是为他平凡庸俗的'强人’哲学增添例证的'最有价值的心理学材料’,这些'强者’不知道良心折磨,不知道自己前进道路上有什么样的道德障碍”,“不知道良心折磨”的意思只是不受基督教道德的良心折磨,不是不受任何道德良心的折磨,更不是没有任何道德是非。确如朗佩特所指出的,如果虚无主义是指世界本身就没有什么价值意义,就是残忍和苦难的残暴意志,那么,这种理解就是传达一种残暴和恶魔般的尼采。Waite曾提出一种看法,认为尼采的隐微教诲就是,世界本是一种想要统治、奴役、恢复残忍和苦难的残暴意志。这真是一种恶魔般的教诲。它没有看到“尼采介意传达自己和哲学的最美好言辞的优雅风格。Waite效忠的对象正是尼采憎恶的对象”。依我看,这种解释不但用神的视角替代了人(超人)的视角,而且还进一步用魔鬼(坏神)替代了完美之神。
四、结 论
无论是从全能之神的视角,还是从理论上接近神的极致化“超人”的角度,抑或从恶魔的角度解说尼采虚无主义概念的隐微性含义,都是要把虚无主义的最彻底性与可怕性显示出来。不少尼采研究者倾向于把这种含义说成是尼采虚无主义最彻底的。上述罗森、施密特、弗里德里希都有此类看法。施密特在《关于尼采》中说,尼采的方法作为一种“实验哲学”的方法,其意图是“尝试提前说出彻底的虚无主义的可能性”。弗里德里希则说,“尼采对思想方案的总结归纳感到困难,并不是因为没有能力处置庞大的材料,或者由于缺乏通观全局的视野;这位哲人在最后这部著作面前一再地犹豫不决,是因为他对自己思考得出的结论感到深深的恐惧”。维茨巴赫也有同样的意思:尼采面对新世界时,“他颤栗了,表现得一年比一年犹豫不决地说出最后的秘密”,他引用尼采自己的话“是的,我知道它,但我不愿说”来表达这话的可怕,以至于尼采说出后就精神崩溃了。
可我认为,如果世界彻底虚无就是尼采要说出的关于虚无主义的“最后的秘密”,那么这显然是冒充上帝、神的结果。人,不管是末人还是超人,不管是儿童还是老者,都没有能力看不起一切存在、看不上任何成就从而有权利和资格说出一切皆无的结论。“一切皆无”应该是一个能力无限、什么成就都能达到、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什么境界都达到过、什么过程都经历过的神才有资格说出的话。而如果有人冒充这种“神”,以这种“神”的口吻说话,本来正是尼采极力反对的,也正是他揭示出冒充这种“神”恰恰是最无能为力的贫弱者所想象出来的幻觉。无论这冒充“神”的“人”是能达到相当高度、境界的“超人”,还是普通人,在没有资质、缺乏资格和权利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在没有神经错乱之前,尼采曾说到,任何信仰都是把未必真的东西当成真的,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的极端形式也许是一种洞见:任何信仰,任何将某种东西当成真的,都必然是错误的:因为根本就没有真的世界”。而且“力量的大小,就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承认虚假性和撒谎的必要性而不走向毁灭”。这也许是最极端的虚无主义了。但尼采说这话时很清醒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虚无主义作为对真实世界、对存在的否定,也许是一种神的思维方式”。说这话意味着他还没有疯,还有清醒的理智:他不是神;只有神才能这么看世界。如果尼采自己无意识地“冒充”这种“神”的口吻说话,那只能意味着,他失去了起码的理智,他神志错乱了。他不再是那个解释、批评基督教的尼采了,不再是批评柏拉图主义的尼采了,特别不再是断言神的想象者实际上是最虚弱的无能者的哲学家了,而成了一个亲自冒充神的疯子,成了自己否定的对象,成了自己的反面,与自己一生反对否定的对象同一了。那样的话,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悖谬,就不值得我们严肃讨论和分析了。
所以,无论哪一个角度,以缺乏能力、资质的人之口确切地说出这种意义上的虚无主义,是一种不应该。特别是不分场合地对所有人乱说,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颓废和不负责任。只有达到相当高度的人,才能在某个场合分享这种层面的言说,作为人生境界达到某种高度的象征。尼采有时候疯疯癫癫地偶尔说出这种虚无主义,是对天机不可泄露原则的故意违背,显然,可以理解为他是针对未来哲人而言的,不是对一般人而言的。因而,他传达的也不是看透一切、不屑积极有为的精神,而是表达两种意思:第一,看穿虚妄的意识形态世界;第二,在此基础上继续积极有为,创造一个更高更富有活力的新世界。因而,这种言说与中国传统道家与佛家所说的、被徐复观先生归之于下坠的虚无主义言说是不同的。它是一种现代的言说,体现着一种更为积极、永不满足的浮士德精神,不是努力毫无意义的消极感悟。
这样,我们就获得了虚无主义隐微义的真实内涵,它具有两种含义:一是超人发现众人倾心于此的崇高价值是虚构的。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资质承担这种坍塌的局面,就会陷入无所追求的虚无状态无法自拔。所以不能轻易说出自己发现的秘密。二是进一步发现世界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意义,意义全是具有不同能力和资质的人根据自己的境遇设计、设想造就出来的。即所谓“价值是人赠与的,我们就是赠与者呀!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与人有关的世界呀”!他也完全可以根据情境的变更重新设计、设想和构造。从第二点可以衍生出两个进一步的结论:1.如果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资质,或者再加上缺乏机会,他就无法去设计和构造,他要么陷入无所追求的虚无,要么追求实质上无法得到有效论证、实际上并不具有自称的优秀品质因而终归是虚无的那些价值。2.如果他有足够高的能力和资质,他可能会接近并偶尔触及神的状态与境界,甚至飘飘然地冒充神灵而看不上一切存在与努力,把一切都是无甚意义,或者世界终归一切全是虚无这类醉话、疯话说出来。把这样观视和言说的人判定为偶尔夸张说妄语的“诗人”还是客气的,其实这样的观视和言说者是跟低下无能者设想和借助无所不能的“上帝”来达到某种目的同样的人,具有同样的逻辑和结局。考虑到一般人承受不起、理解不了,面向这些人的言说者就不是神,而是其反面的恶魔,象征着死亡、虚无、非存在的恶魔。最早在《快乐的科学》第四卷说出你的生活“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的就是恶魔。如果恶魔之论引发“彻底的绝望与完全的兴奋”两种效应,后一种效应是尼采希望的,而前一种效应对众人才是更可能的,那这样的恶魔言论就不能随意乱说,更不能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随口就说。毕竟,“所谓一切都会轮回,这是最极端地将生成的世界当做存在的世界:——观察的顶峰”,将生成理解为存在,对于能立足于大地之人的强者能够激发一种惜时、勇敢、进取、努力、创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但对于恐惧变化、害怕失去已有一切、满意于既有秩序的弱者来说,存在的生成化将引发无物常驻、一切都将逝去、神马都是浮云的虚无感。一旦管不住自己的心与口,随意拆封隐微起来的秘密,引发虚无感的甚嚣尘上,他要么是一时的迷醉(“诗人”),要么是永久的疯癫(“疯子”)。一时的醉语尚可接受,持久的疯癫对清醒之人不可理喻、对疯癫之人无可奈何。只能在特定情境下以某种方式说出来,惯常状态下保持其适宜的隐微性,才是其本然的存在状态。在我看来,这才是尼采虚无主义的隐微含义。发疯前的尼采有此理智,能够区分显白与隐微,发疯后的尼采就不能了。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虚无主义思想史与批判史”(19AZX00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