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先六、永恒的“一亩三分地” ——何绍奇一周年祭
六、永恒的“一亩三分地” ——何绍奇一周年祭
我的挚友何绍奇不幸辞世于今一年矣,不久前他的夫人赵京女士赠送我一册绍奇兄的遗著——《读书析疑与临证得失》增订版。在该书的序言中,有他写的一首诗:“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炼石可补天;只此一亩三分地,自栽粗蔬自浇园。”言为心声,诗以明志。我吟诵再三,想见其为人、为学、为文,怅然久之。谨以我读该书的心得与感想来表达对他的追思与怀念。
绍奇所说的“一亩三分地”是他的学术园地、精神家园。他在那里辛勤耕耘,刻苦攀登,耗尽了毕生的心血。他把握生命的瞬间,精进不懈,在那有限的天地里追求无限。该书反映了他读书与临证的治学心路与历程:古今名著,在所必读,提要钩玄,刮垢磨光;躬身实践,胆大心细,潜心体验,精益求精。其医论、医话取材严谨,议论风发,言近旨远,由博返约;其治验辨证精当,法度森严,方药熨帖,疗效确切。我粗略统计,经他评述的古今医家达一百余人,且源流清澈,重点突出,精义纷呈。若非用功之勤,积学之深,孰能为之?!
绍奇是学术园地的开拓者。他独立思考,阐明自己的学术见解,一如他率直的个性。关于《伤寒论》“六经”含义的论辩即是其例。近贤章次公先生认为:“《伤寒论》的六经和《内经》的六经绝对不同”,“仲景的六经,是旧名词赋予新定义”。换言之,即六经非“经”。绍奇在“我对六经实质与传经的看法”一文中说:“六经,既指十二经脉,又包含五脏六腑……在某种意义上,实际就是对人体生理的总的概括。”他并为之做了翔实的论证。鉴于他和我曾师事当代著名医家朱良春先生,而朱师又是章先生的高足,因此我们和章先生有着学术上的渊源关系。他曾协助朱师整理过《章次公医案》,也曾撰文评介章先生的学术思想和宝贵的临床经验。然而,对章先生的崇敬并不妨碍他袒露己见。再如明代医家陶华的著作,某些地方用语“鄙俗”,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曾有“陋若陶华”的评价。绍奇在《伤寒陶氏学》一文中,对陶氏辨证的心法、用药的特点作了中肯的分析,对其创制的“再造散”、“黄龙汤”、“柴葛解肌汤”等方剂推崇备至。认为既然其理论与经验有裨实用,又何陋之有?他对前人和今人的著述敢于质疑,细及微芒,其中如对《内经》“天明则日月不明”一句中“明”字字义的辨析,对“有者求之,无者求之”中“有”、“无”的释义,均是例证。掩卷细思,学术的真义在于各抒己见,见仁见智。你即使不完全赞同他的某些观点,但也不能不为他的执著精神所折服,从而揣摩他的思路,获得有益的启示。
绍奇“自栽”、“自浇”的园地是他心目中的圣地。他从不作大言欺世,更厌恶学术上的掮客,有的是一颗赤子之心。他写的文章均是有感而发,自出机杼,与弄虚作假、剿袭雷同者相距何啻天壤!他的医案都是临床实录,且从不文过饰非。他描述证治的全过程,疏漏之处也不放过,让后之学者引以为鉴。“血淋”一案,辨证确切,用药精当,独缺药物剂量,何以故?他在案后注云:“原始记录未记剂量”,故不能面壁虚构。仅此一点,其全部医案的真实性奚疑?惟其真实,方能显示其学术价值之崇高。
绍奇才华横溢,惜乎“命途多舛”。1996年他从荷兰返国后,发愤著述,用功更勤,收获甚丰。这使我想起司马迁说的“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或可表达他当时的心境。他的为人、为学、为文,一言以蔽之曰“真”。我以为这是他留下的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最值得我敬重他的地方。他认认真真读书,老老实实做学问;对朋友肝胆相照,对病人关怀体贴;他忠实于自己写的文章,也忠实于自己的读者。他是一名称职的医生、教授,是中医界难得的学者;他没有显赫的职务,也没有借医营利而暴富,却是一位知识的“富翁”。在今天学术界某些浮躁、炒作,乃至虚假、欺骗的氛围下,他的所作所为尤令我缅怀,而如何容得下一个求真的学者,给他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更值得我们深长思之。我为有这样的知己而骄傲,也为失去这样的知音而悲怆。人的一生,“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然而他用有限的生命做出了不朽的业绩,留下了可堪传世的佳作,他也在学术的净土上获得了永生。
写于英国牛津 2006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