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说史料 ②

(戊)实物之模型及图影

实物之以原形原质传留至今者,最上也。然而非可多觏。有取其形范以图之,而图范获传于今,抑其次也。例如汉晋之屋舍灶硙杵臼,唐人之服装髻形乐器及戏剧面具,今日何由得见;然而有殉葬之陶制明器,殊形诡类至伙,若能得一标准以定其年代,则其时社会状况,仿佛可见也。又如唐画中之屋宇服装器物及画中人之仪态,必为唐时现状或更古于唐者,宋画必为宋时现状或更古于宋者,吾侪无论得见真本或摹本,苟能用特殊的观察,恒必有若干稀奇史料,可以发见,则亦等于间接的目睹矣。夫著作家无论若何淹博,安能尽见其所欲见之物?从影印本中间接复间接以观其概,亦慰情胜无也已。

(二)文字记录的史料

前项所论记录以外的史料,时间空间皆受限制。欲作数千年之史,而记述又互于社会之全部,其必不能不乞灵于记录明矣。然记录之种类亦甚繁,今当分别论列之。

(甲)旧史
    旧史专以记载史事为职志,吾侪应认为正当之史料,自无待言。虽然,等是旧史也,因著作年代,著作者之性格学识,所著书之宗旨体例等种种差别,而其所含史料之价值,亦随而不同。例如《晋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其修史年代与本史相隔太远,而又官局分修,无人负责也。《魏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魏收之人格太恶劣,常以曲笔乱事实也。《元史》所以不餍人望者,以纂修太草率,而董其事者又不通蒙古语言文字也。《新五代史》自负甚高,而识者轻之,以其本属文人弄笔,而又附加以“因文见道”之目的,而史迹乃反非其所甚厝意也。此仅举正史数部以为例,其余编年别史杂史等皆然,持此义以评衡诸史,则价值标准,其亦什得四五矣。

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侪所尚;然则诸史中列传之价值不锐减耶?是又不然。列传之价值,不在其为史而在其为史料。苟史中而非有“各色人等”之列传者,则吾侪读史者将惟见各时代中常有若干半人半兽之武夫出没起伏,聚众相斫,中间点缀以若干篇涂民耳目之诏令秦议,史之为史,如是而已。所谓社会,所谓文化,何丝毫之能睹?旧史之作列传,其本意固非欲以记社会记文化也。然人总不能不生活于社会环境之中,既叙人则不能不涉笔以叙及其环境;而吾侪所最渴需之史料,求诸其正笔而不得者,求诸其涉笔而往往得之。此列传之所为可贵也。

既如是也,则对于旧史之评价,又当一变。即以前所评四书言之:例如《晋书》,自刘知几以下共讥其杂采小说,体例不纯。吾侪视之,则何伤者?使各史而皆如陈寿之《三国志》,字字精严,笔笔锤炼,则苟无裴松之之注,吾侪将失去许多史料矣。例如《魏书》,其秽固也。虽然,一个古人之贞邪贪廉等,虽记载失实,于我辈何与,于史又何与?只求魏收能将当时社会上大小情态多附其书以传,则吾所责望于彼者已足,他可勿问也。例如《元史》,猥杂极矣,其中半录官牍,鄙俚一仍原文。然以较《北周书》之“行文必《尚书》,出语皆《左传》”,孰为真面目,孰为可据之史料?则吾毋宁取《元史》也。是故吾侪若以旧史作史读,则马班犹不敢妄许,遑论余子?若作史料读,则二十四史各有短长,略等夷耳。若作史读,惟患其不简严;简严乃能壹吾趋响,节吾精力。若作史料读,惟患其不杂博;杂博乃能扩吾范围,恣吾别择。昔万斯同作《明史稿》,尝自言曰:“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而吾所述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清国史馆《斯同传》)吾辈于旧史,皆作史稿读,故如斯同书之繁博,乃所最欢迎也。既如是也,则所谓别史、杂史、杂传、杂记之属,其价值实与正史无异,而时复过之。试举其例:吾侪读《尚书》、《史记》,但觉周武王伐罪吊民之师,其文明程度殆为“超人的”;倘非有《逸周书》“克殷”“世俘”诸篇,谁复能识“血流漂杵”四字之作何解。且吾不尝言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记亮南征事仅得二十字耶?然常璩《华阳国志》,则有七百余字,吾侪所以得知兹役始末者,赖璩书也。至如元顺帝系出瀛国公,清多尔衮烝其太后,此等在旧史中,不得不谓为极大之事;然正史曷尝一语道及?欲明真相,非求诸野史焉不可也。是故以旧史作史料读,不惟陈寿与魏收可以等夷;视司马迁、班固与一不知谁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笔记,亦可作等夷视也。

(乙)关系史迹之文件
    此等文件,在爱惜文献之国民,搜辑保存,惟力是视。例如英之《大宪章》,法之《人权宣言》,美之《十三州宪法》,其原稿今皆珍袭,且以供公众阅览;其余各时代公私大小之文件稍有价值者,靡不罗而庋之;试入各地之图书馆博物馆,橱中琅琅盈望皆是也。炯眼之史家,得此则新发明日出焉。中国既无公众收藏之所,私家所蓄,为数有限,又复散布不能稽其迹,湮灭抑甚易;且所宝惟在美术品,其有裨史迹者至微末。今各家著录墨迹,大率断自宋代,再上则唐人写经之类,然皆以供骨董摩挲而已。故吾国此类史料,其真属有用者,恐不过上溯三四百年前物极矣。此等史料,收罗当自近代始。其最大宗者,则档案与函牍也。历代官署档案,汗牛充栋,其有关史迹者,千百中仅一二,而此一二或竟为他处所绝不能得。档案性质,本极可厌,在平时固已束诸高阁,听其蠹朽,每经丧乱,辄荡无复存。旧史纪志两门,取材什九出档案;档案被采入者,则附其书以传,其被摈汰者,则永永消灭;而去取得当与否,则视乎其人之史识。其极贵重之史料,被史家轻轻一抹而宣告死刑以终古者,殆不知凡几也。二千年间,史料之罹此冤酷者,计复何限。往者不可追矣,其现存者之运命,亦危若朝露。吾三十年前在京师,曾从先辈借观总理衙门旧档钞本千余册,其中关于鸦片战役者便四五十册,他案称是。虽中多极可笑之语,然一部分之事实含在焉,不可诬也。其中尤有清康熙间与俄法往复文件甚多,其时法之元首则路易十四,俄之元首则大彼得也;试思此等文件,在史料上之价值当居何等?今外交部是否尚有全案,此钞本尚能否存在;而将来所谓“清史”者,能否传其要领于百一,举在不可知之数。此可见档案之当设法简择保存,所关如是其重也。至于函牍之属,例如明张居正《太岳集》及晚清胡曾左李诸集所载,其与当时史迹关系之重大,又尽人所知矣。善为史者,于此等资料,断不肯轻易放过,盖无论其为旧史家所已见所未见,而各人眼光不同,彼之所弃,未必不为我之所取也。

私家之形状,家传,墓文等类,旧史家认为极重要之史料,吾侪亦未尝不认之。虽然,其价值不宜夸张太过。盖一个人之所谓丰功伟烈,嘉言懿行,在吾侪理想的新史中,本已不足轻重;况此等虚荣溢美之文,又半非史实耶?故据吾所立标准以衡量史料,则任昉集中矞皇庄重之《竟陵文宣王行状》,其价值不如彼叙述米盐琐屑之《奏弹刘整》;而在汉人文中,蔡邕极有名之十余篇碑诔,其价值乃不敌王褒之一篇游戏滑稽的《僮约》。此非好为惊人之论;盖前者专以表彰一个人为目的,且其要点多已采入旧史中;后者乃描述当时社会一部分之实况,而求诸并时之著作,竟无一篇足与为偶也。持此以衡,其孰轻孰重,不已较然可见耶。

   (丙)史部以外之群籍
    以旧史作史读,则现存数万卷之史部书,皆可谓为非史;以旧史作史料读,则岂惟此数万卷者皆史料,举凡以文字形诸记录者,盖无一而不可于此中得史料也。试举其例:
   群经之中如《尚书》,如《左传》,全部分殆皆史料,《诗经》中之含有史诗性质者亦皆属纯粹的史料,前既言之矣。余如《易经》之卦辞爻辞,即殷周之际绝好史料;如《诗经》之全部分,如《仪礼》,即周代春秋以前之绝好史料。因彼时史迹太缺乏,片纸只字,皆为环宝,抽象的消极的史料,总可以向彼中求得若干也。以此递推,则《论语》《孟子》,可认为孔孟时代之史料;《周礼》中一部分,可认为战国史料;二戴《礼记》,可认为周末汉初史料。至如小学类之《尔雅》《说文》等书,因其名物训诂,以推察古社会之情状,其史料乃益无尽藏也。在此等书中搜觅史料之方法,当于次章杂举其例。至原书中关于前代事迹之记载,当然为史料的性质,不必更论列也。

子部之书,其属于哲学部分——如儒、道、墨诸家书,为哲学史或思想史之主要史料;其属于科学部分——如医术天算等类书,为各该科学史之主要史料;此众所共知矣。书中有述及前代史迹者,当然以充史料,又众所共知矣。然除此以外,抽象的史料可以搜集者盖甚多。大率其书愈古,其料愈可宝也。若夫唐宋以后笔记类之书,汗牛充栋,其间一无价值之书固甚多;然绝可宝之史料,往往出其间,在治史者能以炯眼拔识之而已。
    集部之书,其专记史迹之文,当然为重要史料之一部,不待言矣。“纯文学”之文——如诗辞歌赋等,除供文学史之主要史料外,似与其他方面,无甚关系,其实亦不然。例如屈原《天问》,即治古代史者极要之史料;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即研究汉代掌故极要之史料。至如杜甫、白居易诸诗,专记述其所身历之事变,描写其所目睹之社会情状者,其为价值最高之史料,又无待言。章学诚云:“文集者,一人之史也。”(《韩柳年谱书后》)可谓知言。
    非惟诗古文辞为然也,即小说亦然。《山海经》今四库以入小说,其书虽多荒诞不可究诘,然所纪多为半神话半历史的性质,确有若干极贵重之史料出乎群经诸子以外者,不可诬也。中古及近代之小说,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纪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社会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此类事实,往往在他书中不能得,而于小说中得之。须知作小说者无论骋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小说且然,他更何论。善治史者能以此种眼光搜捕史料,则古今之书,无所逃匿也。

又岂惟书籍而已,在寻常百姓家故纸堆中往往可以得极珍贵之史料。试举其例: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积年流水账簿,以常识论之,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倘将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等数家自开店迄今之账簿,及城间乡间贫富旧家之账簿各数种,用科学方法一为研究整理,则其为瓖宝,宁复可量?盖百年来物价变迁,可从此以得确实资料;而社会生活状况之大概情形,亦历历若睹也。又如各家之族谱家谱,又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苟得其详赡者百数十种,为比较的研究,则最少当能于人口出生死亡率及其平均寿数,得一稍近真之统计。舍此而外,欲求此类资料,胡可得也?由此言之,史料之为物,真所谓“牛溲马勃,具用无遗”,在学者之善用而已。

(丁)类书及古逸书辑本
    古书累代散亡,百不存一,观牛弘“五厄”之论,可为浩叹。他项书勿论,即如《隋书·经籍志》中之史部书,倘其中有十之六七能与《华阳国志》《水经注》《高僧传》等同其运命,原本流传以迄今日者,吾侪宁不大乐?然终已不可得。其稍弥此缺憾者,惟恃类书。类书者,将当时所有之书分类钞撮而成,其本身原无甚价值;但阅世以后,彼时代之书多佚,而其一部分附类书以幸存,类书乃可贵矣。古籍中近于类书体者,为《吕氏春秋》,而三代遗文,赖以传者已不少。现存类书,自唐之《艺文类聚》,宋之《太平御览》,明之《永乐大典》,以迄清之《图书集成》等,皆卷帙浩瀚,收容丰富,大抵其书愈古,则其在学问上之价值愈高,其价值非以体例之良窳而定,实以所收录古书存佚之多寡而定也。类书既分类,于学者之检查滋便,故向此中求史料,所得往往独多也。

自清乾隆间编《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出逸书多种,尔后辑佚之风大盛。如《世本》《竹书纪年》及魏晋间人所著史,吾辈犹得稍窥其面目者,食先辈搜辑之赐也。

    (戊)古逸书及古文件之再现
    欧洲近代学者之研究埃及史,巴比伦史,皆恃发掘所得之古文籍。盖前此臆测之词,忽别获新证而改其面目者,比比然矣。中国自晋以后,此等再发现之古书,见于史传者凡三事:其一在西晋时,其二在南齐时,其三在北宋时,皆记录于竹木简上之文字也。

[15]原物皆非久旋佚,齐宋所得,并文字目录皆无传。其在学界发生反响者,惟东晋所得,即前所述汲冢竹书是也。汲冢书凡数十车,其整理写定者犹七十五卷,当时盖为学界一大问题,学者之从事研究者,有束皙、王接、卫恒、王庭坚、荀勖、和峤、续咸、挚虞、谢衡、潘滔、杜预等,其讨论概略,尚见史籍中。其原书完整传至今者,惟一《穆天子传》耳;其最著名之《竹书纪年》,则已为赝本所夺。尤有《名》及《周食田法》等书,想为极佳之史料,今不可见矣。而《纪年》中载伯益、伊尹、季历等事,乃与儒家传说极相反,昔人所引为诟病者,吾侪今乃藉睹历史之真相也。《穆传》所述,多与《山海经》相应,为现代持华种西来说者所假借。此次发见之影响,不为不钜矣。
    [15]西晋时汲冢竹书,其来历已略见本篇第二章注七。今更补述其要点:书藏汲郡之魏安里王冢。晋太康二年,郡人不准盗发得之,凡数十车。皆竹简素丝纶,简长二尺四寸,以墨书,一简四十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昕札。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所写出诸书如下:(一)《纪年》十三篇,(二)《易经》一篇,(三)《易繇阴阳卦》二篇,(四)《卦下易经》一篇,(五)《公孙段》二篇,(六)《国语》三篇,(七)《名》三篇,(八)《师春》一篇,(九)《琐语》十一篇,(十)《梁丘藏》一篇,(十一)《檄书》二篇,(十二)《生封》一篇,(十三)《穆天子传》五篇,(十四)《大历》二篇,(十五)《杂书》十九篇,内有《周食田法》《周穆王盛姬死事》等,凡七十五篇。此《晋书》“束皙传”、“荀勖传”所记大概也。萧齐时(479~501)襄阳有盗发古冢者,相传是楚王冢。大获宝物玉屐玉屏风,竹简书青丝纶,盗以把火自照。后人有得十余简,以示王僧虔。僧虔云是科斗书《考工记》也。事见《南齐书·文惠太子传》。宋政和间(1110~1119)发地得竹木简一瓮,多汉时物,散乱不可考,独永初二年讨羌符文字尚完,皆章草书。吴思道曾亲见之于梁师成所。其后沦于金以亡。事见黄伯思《东观馀论》卷上,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此可谓历史上竹简书之三大发见,惜其结果不传至今耳。
    最近则有从甘肃新疆发见之简书数百片,其年代则自西汉迄六朝,约七百年间物也。虽皆零缣断简,然一经科学的考证,其裨于史料者乃无量。例如简缣纸三物代兴之次第,隶草楷字体迁移之趋势,乃至汉晋间烽堠地段,屯戍状况,皆可见焉。吾侪因此,转对于晋齐宋之三度虚此发见,不能无遗憾也。

最近古籍之再现,其大宗者则为甘肃之敦煌石室。中以唐人写佛经为最多,最古者乃上逮符秦。(四世纪中叶)其上乘之品,今什九在巴黎矣;而我教育部图书馆拾其余沥,犹得七千余轴;私人所分弆亦千数,此实世界典籍空前之大发见也。其间古经史写本足供校勘者,与夫佛经在今大藏外者皆甚多,不可枚举。其他久佚之著作,亦往往而有。以吾所知,如慧超《往五天竺传》,唐末已亡,忽于此间得其残卷,与法显玄奘之名著鼎足而三,宁非快事?惜其他诸书性质,以传钞旧籍为主,裨助新知稍希;然吾确信苟有人能为统括的整理研究,其陆续供给史界之新资料必不乏也。

梁启超(1873年2月23日—1929年1月19日),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清朝光绪年间举人,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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