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叶秋 ‖ 读书中的精读
略读博览,取径须宽;精读深研,选材要严。因为精读是在略读的基础上进行,目的在于求深求通,力攻专业堡垒,以期有发明创造。真正钻研透几部好书,闯过文字关,从此豁然开朗,成为通人,只要用功,必能精进;当然良师的启蒙,益友的商讨,是不可少的。若是一上来就读得似通非通,弄成“半瓶子醋”,就很难救药,读书愈多,受病愈深。这和个人的资质、师友、环境等等,都有关系,不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
林琴南(纾)是位古文家,以翻译外国小说著称,他教学生读三部书:《左》(《左传》)、《史》(《史记》)、《南华》)(《南华经》,即《庄子》)。据我的粗浅体会,《左》《史》虽一为编年、一属通载,体例不同,但剪裁、描述,各极其妙,实为记叙之楷模;《南华》寓言十九,比喻多方,哲理深微,思精笔健,实为论说之圭臬。认真把这三部书研读透彻,则叙事说理,两俱得宜,更读他书,亦无不可通。林氏让学生以此打基础,高明之至。又梁萧统所编《昭明文选》,文兼众体,佳作如林,择优诵读,亦足资借鉴。所以旧时有“《文选》烂,秀才半”的俗谚,意谓读熟《文选》,即等于半个秀才;也说明了择优诵读的重要。梁刘勰《文心雕龙·宗经》云:“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髓;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这段话指出五经为文章各体之先河,后来的发展变化,都不能出其范围;可以启发我们在读书治学时,注意溯源析流,寻其会同;与林纾读三种书的含义,不妨参酌领略。至于选读何书,人各异趣,不必强同。像唐宋八大家的文集和《古文辞类纂》、《古文观止》、《古文释义》、《唐诗三百首》等流传已久的诗文选本,皆可取读。上面谈及的数书,不过是为了立说而举例,当然无须拘泥于此几种。
略读可以粗观大意,不求甚解;精读则要求对作品的思想内容、人物事件、篇章结构、文字训诂等等,彻底通晓,即一字一句,也不能放过。按《说文解字》:“读,籀书也”;“籀,读书也”;“读”与“籀”两个字是互训的。诵而能释其义,叫作“籀”。可见“读”,原是要诵释明白,和我说的精读含意一致。这里举例说一下如何精读:
《世说新语·轻诋》:“简文与许玄度共语,许云举君亲以为准,简文便不复答,许去后而言曰:“玄度故可不至于此。”《注》:“按《邴原别传》,魏五官中郎将尝与群贤共论曰:‘今有一丸药,得济一人疾,而君父俱病,与君邪与父邪?’诸人纷葩,或父或君。原勃然曰:‘父子一本也。’亦不复难。君亲相校。自古如此,未解简文诮许意。"
要读通这段文字,得把正文和刘孝标注中提到的人物谁某、哪些是对话、哪些是叙述、哪些是按语以及其中个别词语的含义,都搞清楚才行。简文,指晋简文帝司马昱;玄度,是许询的字;魏五官中郎将,指三国魏曹丕(文帝);邴原曾在曹丕手下作长史。《轻诋)篇记简文帝与许询谈话,许以君父并举,认为难分轻重,简文并不回答,只在许走后说:“玄度不应该这样不明白。”刘孝标据《邴原别传》,举出一件类似的事,记邴原的话,只有:“父子一本也”一句,认为以父为重,乃是天经地义,无须辩白。
“君亲相校”,以下三句话,都是刘孝标的按语。谓简文讥诮许询的意思不明确。“难”,设难题争辨,驳诘;“校”,比较;“纷葩”,各抒己见,议论纷然,如群花竞放;这是一个富于形象性的新词。人事俱明,词语尽晓,就对这段文意,透彻了解,毫无疑滞了。刘孝标的注,对《世说新语》,或补充引申,或辨白驳斥,与本文互相映发,实际等于另一部《世说新语》。读《世说新语),参阅注中论叙,可以更见情趣。
史书叙事,常常有所避忌,不敢直书,因此阅读史传,要注意从深文曲笔中,考究事情的真相。如三国魏高贵乡公曹髦,在齐王曹芳被废后,嗣位为君,眼见威权日去,朝政尽为司马昭把持,不胜忿怒。自领兵卒出宫欲攻司马氏,为司马昭部下成济所杀。这在《三国志·高贵乡公纪》内甘露四年,只有“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的简单记载,而以太后的诏书,归罪曹髦;以大将军的上言,委罪成济;遮掩其事。但蛛丝马迹,可以推寻。古人所谓“读书有间”,即指能由字里行间,窥见作者立意用心之所在。
总之,精读的重点在于“通:融会贯串,闻一知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由此及彼。如唐朝的张旭善草书,因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从其飞舞顿挫之中,悟出了笔法,而书益精工;吴道玄(即吴道子)工绘图,因见将军裴晏舞剑,变化无常,联系到画理,而画更大进;这都是触类旁通的范例。读书,特别需要这种举一反三的“悟性”。
精读必须作到三勤:勤查、勤问、勤记。遇到不认识的字、不懂得的词、不知道的成语、掌故、典章制度等等,要随时利用各种工具书和有关的书籍来查检;有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就向别人请教,不耻下问,一字为师。懒怠因循,不求甚解,是不行的。例如把编纂的“纂(zuàn)读作“篡”(cuàn);把潜伏的“潜”(qián)读作“浅”(qiǎn);把左倾的“倾”(qīng)读作“顷”(qǐng);把向往的“向”(xiàng)读作“响”(xiǎng);把避讳的“讳”(huì》读作“伟”(weǐ);把大不韪的“韪”(weǐ)读作“讳”(huì);把狻猊的“狻”(suān)读作“俊”(jùn)。诸如此类,都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只要认真查查字典,就不会念错了。
看书有得,应该随手记录;或写入小册,或载之卡片,都要立即动笔,不能迟疑。否则放下书本,再找即难。宋苏轼诗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作诗写景,机不可失。要紧急得像追捕逃亡一样;记材料之刻不容缓,也是如此。
朗诵与背诵,亦为精读中的重要部分。作品内喜怒哀乐的感情,抑扬顿挫的节奏,可以通过朗诵,而清楚地显现,借以加深体会,增进理解。诗文佳作,背诵如流,更是一种基本功。有几百篇诗文烂熟于胸,张口即来,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为阅读和写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略读与精读二者的目的、方法各异,而表里为用,缺一不可。没有由略读而取得的广泛的知识,不可能进行专业研究;不作精读和深入钻研,则略读所获,泛滥无归,不能集中一点,只不过成为一种万金油,用处不大。
读书治学,除去前面所说的“三勤”之外,还要恒心毅力,坚持不懈,细水长流。一上来勇猛直前,不久即倦怠甚至停顿,是不行的。“其进锐者其退速”,应该引为自警。勤以补拙,恒以持久,可以奉为座右铭。熟以见巧,又为前二者的必然结果。《礼记·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以这种精神来学习,即使资质较差,亦必定会有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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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叶秋(1917---1988),北京人,毕业于北京中国大学文学系。著名学者,辞书学与笔记小说研究专家。曾任商务印书馆编审、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中国楹联学会顾问,是《辞源》的三位编纂者之一。主要著作有《历代笔记概述》《魏晋南北朝小说》《古典小说笔记略丛》《古典小说论丛》《孔尚任诗和桃花扇》《学海纷葩录》《类书简说》《中国古代的字典》《中国的字典》《常用字书十讲》《中国字典史略》等,有的已被大学选为必修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