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联话（上）

自序

中山书隐，河北青县人也，以居处旧有中山，故名。年逾不惑，将知天命。数十年蠹口分食，志在温饱。贩书之余，偶有所记，春思秋兴，辄发为吟咏，纸墨遂多，渐为人知。师友之命难违，不免驰驱酬应，些许浮名虚衔，不提也罢。

壹

中山联话

一

对联与诗文书画皆艺也，艺成则上可与道通，娱身养性，亦人文关怀之所寄。脱埋首枯心，不问世事，则沦于癖病，达者笑之。至于以其为沽名之具、钓誉之钩者，斯无足论矣。

二

对联之美，不止于四平八稳、工整严饬。所谓正对为劣，反对胜之，流水最优。上下要有变化，出人意外，方见匠心。于是借对、意对兴焉。转借致极，则成无情。无情对流于游戏，过犹不及，有违对联形对意联之旨，尖巧谲怪，终非正格，故须运用有度，不为所累。

三

夫文以载道，今日联坛之忧，在道之不行也。或埋头理论研究，或注目征文赛事，鲜有关心国是民生，就具体事件以联语针砭呼吁者。联作虽繁富典丽，顾多粉饰自娱之什。风骨无存，必致时代之疲弱也。

四

吴可《藏海诗话》云：凡诗切对求工，必气弱。宁对不工，不可使气弱。联理亦然，今者每津津于平仄词类之辩，逐字求工，不知滞弱之病已入膏肓，识者观之，但见庙堂枯骨，毫无生气，曳尾泥涂之趣，有人终生不悟。

五

神仙对又名拆句对，其法以出句各字拆开，不依次第，任意写出，令人各字为对，待一一对就，然后错综成句。比较观之，出句固属成文，对句则语多不伦。除非神仙附体，方能文从字顺，故称神仙对。近代向义编著《六碑龛贵山联语》、刘大白《白屋联话》偶有论及。此种仅宜朋友宴坐时噱谑为戏，不足语于大方。

六

诗联之用，外则题物赠人，内则抒怀自适，要为有用于时，有感于物，最忌无病呻吟。今之才人辄以撰作为游戏，步趋时节，一如日课，率尔操觚，连篇累牍，自视犹不暇，矧流布人口乎？

七

对联有隔景隔意之说，然须分别对待。景物联要求时序统一、意境和谐，而借景抒情或咏物言志之作则另当别论。一般正对反对有隔意之说，流水对、无情对、谐趣对则允许甚而提倡隔意。具体类别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论之。

八

《梦溪笔谈》云：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也。王维《卧雪图》有雪里芭蕉，刘彦远《画评》谓其难与俗人言。李唐《深山避暑图》有丹枫，叶德辉《观画百咏》赞为妙笔补天，得辋川不问四时之意。余撮合两画意，作一联云：雪里芭蕉凝冷翠；暑中枫叶焕深红。

九

初学者每以追求意境为遁词，不屑于遵守格律，不知境之与律，乃灵与肉也，为浑然不可分割者。禅家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书家所谓先须入帖，方能出帖。不明此理者，恐终生徘徊门外。

一〇

联语不可苟作滥制。苟作则无意，滥制则无文。今人习于应酬者，率皆代人立言，无病呻吟耳。有才者文胜于质，联中无我，终流于匠气。才力不及者徒见血指汗颜，举鼎绝膑，虽多何益？

贰

中山联话

一一

同划联有二，一为联中均由笔划相同之字组成。如：屋後流泉幽咽洽香草；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二为上下联总笔划数相同，如：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民间有拆字游戏，即用木棍摆成上联，对联之人须拆开所有木棍组成下联，且木棍不能有剩，亦不可不足。换言之，下联字之笔划数须与上联相同。属对不难，笔数吻合则非易事。

一二

意境联易写难工，优者可比肩诗词，劣者或有二弊。一曰雅而陈腐。作品嘲风咏月、遁世离尘，机杼不出古人彀中，毫无新意，吴敬梓所谓雅得太俗。二曰美而荒谬。联作滥用通感、转品等修辞，语义不通、逻辑悖乱。

一三

联语节奏上下错综者常见于无情对，如：宣大长今进殿；化肥小本经营。梅鹤妻儿堪比瘦；李鸿章祖籍合肥。清张謇题张宅医室联：得医者意也之意；用药则神乎其神。上比一四二，下比二一四，真神乎其神，妙不可阶。

一四

诗联创作，人皆以抄袭他人为耻，而蹈袭自我不以为非。盖妙手偶得，佳句飞来，吟哦踌躇，欣幸不忍释手，遂一用再用。或蹊径既成，轻车已惯，倘再辟荆榛，则复劳心力，遂笔墨雷同，渐成定势。大才若陆游者，尚不免遭人诟病，况乏放翁之才者乎。文贵出新，韩昌黎陈言务去，顾炎武耸人先我，此亦匠与家之区别所在。

一五

三柱联乃新现之格，由一比上联与两比下联或两比上联与一比下联组合而成，盖用于双门三楹建筑或三柱厅廊。此类联中柱须文意勾联，作绾合双边之用。

一六

为诗联先须使句奇，示以超拔警策，令读者目为之眩，容易感人。待习之有得，再求雅正方稳不迟。不经绚烂之极而径归平淡者，易流于庸凡。

一七

结字为词，组词造句，一联之风致，在情感自然、声调和谐、色泽统一也。字词皆有属性，或悲或喜，或亮或哑，或冷或暖，须协调一致，毋相矛盾。如喜语宜扬，哀语宜暗，复以中性词斡旋其间，庶几赏心悦目。倘感觉、视觉、听觉不能相辅相成，前后有龃龉不安者，则于文字之精微，未达有间。

一八

作诗立意至为关键。王夫之曰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袁枚曰意似主人，辞如奴仆，主弱奴强，呼之不至。今人读书不及古人一二，空城之上，寒乞之儿，犹恐兵仆太盛，不亦谬乎！作联亦复如是。

一九

为联立意不可太切，属对不可太工。切之至，非浑如铁铸，寸步不移之谓也。须放得开，收得回，方为手段。工之至，亦非恪守童蒙之什，天对地、雨对风，刻板成模，锱铢必较。能言他人之未曾言，新奇巧妙，乃见匠心。明乎此，庶免滞泥庸常之病。

二〇

构思与立意不同，立意仅预谋宏观战略，构思则须排兵布阵，调度经营，但求一战成功。学不广则气不足，立意虽佳而构思拘窘，苦无可用之兵，是故学联必先读书也！

叁

中山联话

二一

古人书名有天然成对者，如：《泰山搜玉》(明袁禾仓)；《沧海遗珠》(佚名)。《樵云独唱》(元叶颙)；《草泽狂歌》(明王恭)。《螭头密语》(明杨仪)；《蜩笑偶言》(明郑瑗)。《野记》(明祝允明)，《蛮书》(唐樊绰)。《剩语》(元艾性夫)，《常谈》(宋吴箕)。

二二

自来讥刺之文若深，而求深之忌曰心太苛，责太切，仁恕端方乃离于谤讪。称颂之辞易俗，而避俗之法曰曲其意，新其词，夸饰有度庶免乎阿谀。

二三

联或有感而发，兴会所至，有如神助，文思泉涌，落笔如风，复略加点改，即成佳构，掷笔吟哦，为之神气飞扬，踌躇满志。若拈一题，辄苦思冥搜，翻检獭祭，逐字订其平仄，临文敷衍，是为凑句。

二四

联语贵乎真情，工巧次之。自肝肺中流出者，当以第一感觉为重，多改则伤气。命题应制之作，宜将工巧救其平凡。若一题到手，即乏情思，又无妙构，则不作可也。惜位高者常不得自由，终成名累。

二五

倪星垣《联语粹编》所录以挽联为主，间入己作。其联名即著，嘱托亦繁，加以乐此不疲，故应酬代拟之作十之八九，所为联语每能词旨契合，规模有度。然其腹墨不足润其笔，塾师匠气犹存，读多易尽。顾其多记乡里戚谊，于献县地方文史，或不无裨益云尔。

二六

用典以无痕为高，解者叹其妙，无知者亦不碍其词，其用可化繁为简，隐亵为庄，增诗联之典雅，助对偶之活泼。然此化境颇不易至，读者但见其用典妥帖，似得来全不费功夫。而作者未必皆能信手拈来，能抹斧凿痕，无书袋气，即是联家好手段。用典时有二病：一曰误，张冠李戴，虽李杜苏黄不能免也；二曰僻，矜奇炫博，乃致狐穴、鬼簿之讥。不用典，无害为好联；用典，尤可锦上添花。然浅人多厌之，以用典为赘疣。尝记某人故事，或谓其诗深，某面唯唯，腹曰非吾诗深，尔自浅耳。

二七

联之用典与否，乃风格之异，初无优劣之分也。不用典如赤手白战，用典如寸铁杀人。功夫全在个人修为。善用典者如盐入水，但觉其味不睹其形；不善用典者则有堆砌隐晦之病。同理，不用典者亦有自然高妙与直白浅俗之别。进言之，不用典需要更高之艺术技巧，而用典需要更深之文学修养。

二八

用典有于无可落笔处曲为牵引，无中生有者，其用意最为深巧。若今人刘锋题樊迟墓联：大道重耕耘，神农而后，几人曾问；斯人起陇亩，诸葛至今，一脉相传。樊迟几无事迹可循，而作者妙手拈来，自成堂皇之作，观此可悟枯题之作法。

二九

联之词采曰文笔，此作者匠心之所在。文笔之有无，区别于联语与标语者也。尤其命题应征之作，可自我审视，若与宣传口号几希，弃之可也。

三〇

谀气不除，则联无骨；伧气不除，则联无文。

肆

中山联话

三一

人皆视己之联作为亲切，而视他人为易，何则？亲疏有别而用心不一也。孟子曰知人论世、以意逆志，庶几会其玄妙，达其委曲。故吾辈读古人诗联，先须怀敬畏欣赏之心，视其为亲朋师友，甚或设身处地，方能感同身受，引发共鸣。倘心存轻易，睥睨视之，必虽美无见，读之无益也。

三二

于他人诗联之瑕病，未可轻易指摘。当沉心思之：此病吾能察焉而人独不能耶？是千虑一失，抑刻意不避耶？再反观己意，改后或化奇崛为平通，则点金成铁矣。吾辈特于此细微处著意揣摩，则可悟捧心西子之美，渐得诗联气韵之妙旨。

三三

对句者，雅事也。人皆知俗字之慎用，而不知俗意之亟须避。何谓俗意？时非唐宋，人异渔樵，而舞笔必吟风弄月，把盏抚琴，拾死人之牙慧，以陈为雅，顾于时事人情冥然漠然，若不食人间烟火者，此附庸风雅之大俗也。

三四

婚寿庆吊等赠人联有二通病，非泛则谀。能克此二病，自然贴切不俗。

三五

曾文正挽胡文忠母联曰：夫作大儒宗，裙布荆钗，曾分黄卷青灯苦；子为名节度，经文纬武，都自和丸画荻来。出幅中腰属下句，对幅中腰属上句，句法错综变化，真如生龙活虎，腾跳自如，非锱铢计较者可得梦见也。

三六

有德者不必皆有才，有才者未必皆有德。砺德以修身，露才以扬己，是可一分为二者也。然才须学也，为学最忌骄慢，浅学自雄者难成大器。名者实之宾，名最忌强求，盗名欺世者常不得令终。联虽小技，亦才之末，而欲成圣手，终须德才兼备，缺一不可。

三七

联之能手，是以文字为联，平仄妥帖，章法森然。联之妙手，是以气韵为联，不粘不脱，不徐不疾。联之圣手，是以生命为联，情动于中而不可扼，言发于外而应其心。

三八

嵌字联人所共知，而跨联嵌字者实不多见。清同治间北京有天源酱园，偶得慈禧赏识，翰林王垿为其作嵌字诗：天高地厚千年业，源远流长万载基。 酱佐盐梅调鼎鼐，园临长安胜蓬莱。主人遂制为楹联二副悬于店堂四柱，俨然跨联嵌字者。无独有偶，光绪二十八年，福州黄乃裳为新福州垦场总公司自撰嵌字联：新民事业图无逸，福地人家产有恒。州里桑麻开禹甸，总网财产学周官。公刘曾画生民策，司稼常担粒食忧。六字嵌为三联，可谓踵事增华，规模尤大。

三九

诗钟嵌字之法，先将绝不相关之题字组为实词，俾成小类工对，俗称字眼。字眼欲工，常须转品，倘径用原字或字眼不工不实者，则与嵌字联无异，响钟不取焉。再审二字眼共通之处，寻其联络，另谋二词以斡旋，亦须小类工对，俗名珠子。再分别组织成句，以浑成通畅为佳。因钟律森严，特须安排调度，守住上比第五字、下比第三、五字之平仄。如有用典，尚须上下匀称，不可取材殊异，年代睽隔，尤不许一有一无，是为独眼龙。人名地名书名诸专词，不得割截使用。钟至于此，则珠明眼亮，庶免方家之哂矣。

四〇

诗钟有一格不为惯用，曰将错格。即上句引常见唐宋律诗一句，故错一字，下句复引一句救之，妙在语义通畅而有趣。如：少小离家老二回，老大嫁作商人妇。劝君更尽一杯茶，寒夜客来茶代酒。菜花依旧笑春风，桃花净尽菜花开。诸如此类。中楹论坛联话首版时习之先生见猎心喜，为之踵事增华：此地空余白鹤楼，黄鹤不知何处去。二十四桥明霜夜，月落乌啼霜满天。孤篷一片日边来，孤帆远影碧空尽。秋风十里扬州路，春风不度玉门关。马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余亦草拟数则，聊附骥尾：我寄愁心与白云，明月自来还自去。闲看村姑捉柳花，儿童相见不相识。云横九派浮孤屿，昔人已乘黄鹤去。村民千里同明月，西出阳关无故人。清池皓月照孤影，禅心已作沾泥絮。

伍

中山联话

四一

诗钟有重瞳格，即取一平仄两读之字如重、和、长、调等嵌于上下比之第四位，如：和和重瞳格：觥觞唱和聊多感，鼎鼐调和会有时。长长重瞳格：教能相长原无类，学贵专长自有功。另有当代周炼霞女史分咏格诗钟一首，文字诡奇，妙想天开。因言及重瞳，并附于后，奇文共欣赏。分咏虎、瞽女：添来两翼威无敌，嫁得重瞳恨始平。

四二

诗钟对仗极严，人名、地名等专用名词尤需注意。并列词不得对偏正词，是谓三脚钟；形容词不得对动词，是谓内外科；有典不得对无典，是谓独眼龙。尤忌借对，赵菁衫尝分咏残星、比干： 横秋雁塞两三点，去夏龙逄六百年 。虽为人称道，终属旁门。

四三

咏物诗钟有曲解法，即舍钟题本意而咏其别解。如赵熙分咏美人、粪：种自伦敦迁纽约；味从勾践辨夫差。上比所咏乃美国人，非美女也。用此修辞可谓由左道出奇兵，往往致胜。然偶一为之则可，不宜屡试。

四四

诗钟有妙想天开、令人拍案叹绝者。蒙古族才子三六桥尝分咏马褂、羊叔子：三字译名獒尔伯；千秋绝对骆宾王。马褂蒙语曰獒尔伯，骆宾王与羊叔子又天然成对，獒尔伯与骆宾王更字字精工，如此曲折牵搭，可谓蹊径独辟，高人一等。分咏如制谜者读此，当有所领悟。

四五

《如庐斋诗钟丛话初编》有分咏李鸿章、妇人生殖器者，曰：举国尽称和事老；大家都是过来人。盖其签订不平等条约而为人迁怒。诗钟乃雅中之雅，虽不乏嘲噱之作，而恶谑如此，竟有辱斯文。制钟题者，得勿慎乎。

四六

联律自《通则》出始严明，用以权衡古联，不合律者太半，其中佳作熠熠，光芒自不可掩。设以不合律而弃之，是谓苛责古人。但未知以其模范今人，后之视今，月旦如何。

四七

对联有实用性，故须切；有文艺性，故须真。真切乃撰联立意之圭臬。切为修辞技巧，即切人切事切时切景，所谓扣题精准移易不得。真则不谀颂媚俗，不狂言欺世，敢存真我，自抒性情，此关乎作者之道德胸襟。切而失真，联匠也，真而不切，联魔也，唯其真切精美，庶几佳作流传。

四八

《红楼梦》中律诗对仗工整精妙，而回目粗率俚俗，曹雪芹自谓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何于此门面要紧处率尔操觚？

四九

联之为文，类乎诗赋，其兴观群怨之功不容恝视。文以载道，是为有用。扬雄自言：雕虫篆刻，壮夫不为，韩愈所谓余事做诗人也。先哲明经淑世，立言不朽，颜习斋犹恐坠于空谈。况复拘于一己之悲欢，赊愁拟恨，斟酌无用之词，消磨有涯之日，不亦陋乎！文之与志，互为表里，藉此可观作者之胸襟抱负。

五〇

对联小道，大有可观。作者逐字求工，则纤弱束缚，须以无情、借对医其俗。而纯以意行，则粗劣不羁，须以声调、节奏绳其野。钱锺书又云：对仗乃撮合语言，配成眷属，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是知联语之美，于工稳外尚有奇巧存焉。或者矜才斗巧，自设机关，于是嵌名、拆字、回文、谐声诸格兴焉。才力不足者辄血指汗颜，斧凿之痕触目棘心，是不知自然浑成之可贵也。辞之与意，其间有法，藉此可观作者之学识见解。

陆

中山联话

五一

借对中有一字借意兼借音者，如清代佚名送朝官李盘新联：鸿儒白丁同陋室；狗屠朱亥共悲歌。鸿字既借鸿雁之意与狗对，又借红色之音与白字当句自对。朱字亦然，一身兼猪之音、红之意双重身份，其姓氏本意且无论矣，真左右逢源，妙不可阶。

五二

无情对乃密集使用转借之法，俾联字极工而联意风马牛不相及。甚且更变句式，以求对与不对之巨大反差。古人多为笔墨游戏，故常以一庄一谐为正格。吾乡张之洞，个中妙手也，其树已千寻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脍炙人口。余亦有数联，或可解颐：小林多喜二；上海老瘪三。幽兰出谷莺声软；老李拔河虎口疼。彼岸花开清照影；前天买到玉溪烟。风花抱恨离霜树；雨果消愁抽雪茄。

五三

诗联法无定法，然欲出奇制胜，不唯才情过人，尤须声望孚众。险怪之作，毁誉参半，喜之者谓为打破常规，蔑之者笑其未窥堂奥。唯声望隆、才情茂，观者方不敢轻诋。然则险怪与不通有间，不通之作，虽当今大家，不敢曲为之讳也。

五四

何谓对偶，众说纷纭。结构词性之争，古今虚实之辩，率皆各持一端，莫衷一是。吾谓其由来既久，内涵亦多，以人以时，大可并行不悖。何妨以包容平等之心视之，任其两可，各行其道，但论工拙，无分对错。

五五

对联字数不等者绝鲜，所传无过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年。取对不起之意。偶阅雷瑨《文苑滑稽联话》，有人以池中荷叶鱼儿伞七字令人作对，一人应声曰：缸角落里砂角菱壳乌龟阿爹木屐。盖以池中对缸角落里，荷叶对砂角菱壳，鱼儿对乌龟阿爹，伞对木屐。用意未尝不是，特不计字之多寡，致成此笑柄耳。又八十年代初，某省报刊载一春联：七大使人民站起来；十二大使人民富起来。鱼目混珠，亦一时之奇谈也。

五六

古人联语有奇格。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载安化陶澍题育婴堂联：父兮生，母兮鞠，无父母，有父母，此之谓民父母；子言似，孙言续，犹子孙，即子孙，以能保我子孙。真情悃愊，顺畅妥帖。同书卷六复有遂宁张鹏翮题学宫明伦堂楹联曰：先圣道并乾坤，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皇教同尧舜，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堂皇博大，雍容典雅，此皆不可以律拘之者也。

五七

五七言联多以律句为之，而赵烈文题其能静居联曰：静定一去惑；宽缓默不争。十言八仄，吴恭亨赞其完全道腴。张心量题刘任和乾园嵌字联：乾坤两大吾身小；园林多趣终朝闲。下幅平仄无一可取，吴亦仅言其古意盎然，是牵于门墙之私耶，抑赏于牝牡之外耶？

五八

机巧对联有两兼格，即联中字词有上下兼顾如家族中两祧之子者，如古人联：李东阳气暖；柳下惠风和。两兼与多读微异，后者不止两读，如：水稻花生米，山鸡蛋卷酥。竟可五读。余尝撰动物联：羚羊驼鹿；狼狗熊猫。可读为十二种动物。更有以古今音而两读者，如余所拟出句：直叹看竹皆过客，此句平水韵读为仄平平仄平平仄，今韵读为平仄仄平平仄仄，于律皆合。此种游戏，枯心竭虑，泥于小道，宜乎贤者不为也。

五九

以文入联者，句宜紧凑不宜弛缓。以诗入联者，句宜顺畅不宜拗折。以词入联者，句宜婉丽不宜粗豪。以曲入联者，句宜俚俗不宜雕琢。一联之中，或诗文并见，或词曲相接，皆需气脉贯通，色泽和谐，令其浑然一体。然句式之气脉、词藻之色泽，非深于古文辞者不能明辨也。

六〇

徐珂《清稗类钞》载施望云少时赴宴，尝于席次广晋人斗险之意为斗句。于酒筹下书：奇、险、幽、丽、荒、苍、壮、阔、疏、淡各一字。如拈得奇字，即作奇语。座客各以奇句斗。如：赤县梦游烟九点；青天醉睨月双圆。险句：二分垂趾悬崖侧；一发牵舟恶浪中。丽句：隔帘花底啼鹦鹉；悬镜屏间照凤凰。雅士清玩，亦诗钟之流亚也。余见猎心喜，自附数则如下。奇：凝瀑悬空龙砺角；乱云垂地鼠撩须。险：郢人运斧削鼻垩；列子张弓悬肘杯。幽：鲛泪已然沉碧海；螺舟枉自入深渊。野：解袂扪虱犹带血；倚筇摩腹自微醺。寒：残芦戴雪折头立；冻鸟栖霜缩脚眠。淡：清明月色溶秋水；浅黛山光隐暮云。穠：绿暗竹窗凉入梦；红飘花雨艳成尘。丽：碧云天外夭桃笑；白玉楼中锦帐寒。苍：碌碌浮生悲厕鼠；悠悠天地笑裈虱。荒：斗室清寒闻鬼笑；漫天风雨作龙吟。壮：吸海入壶藏在袖；缩山成珮系当腰。阔：银汉有声通槛下；玉轮无影到窗前。疏：海上鸥心原易警；世间龙性本难驯。谑：善且不为何况恶；懒因寡欲未觉贫。

（作者潘洪斌，网名中山书隐，此文经作者同意发布，打赏均转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