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唐太培:外婆的瓦罐饭
外婆的瓦罐饭
唐太培
外婆离开我们已经整整30年,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已渐渐淡得模糊。但是,外婆煮的瓦罐饭那股香味,却永远也忘不了,即使现在顿顿鱼肉大餐,也永远比不了。
外婆走的时候,我已经28岁。外婆的善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烙在我的心底。古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很怀疑这句话,因为一生行善的外婆不仅没有得到“善报”,而是“恶报”缠身。外婆命运多舛,8岁因烧香被香灰烫伤脚板落下终身残疾,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至膝盖以上截肢。嫁了3次,三个外公先她离世,生下三女一子,却只有大姨送终,我的母亲、二姨、舅舅都先她而去。有人说外婆命硬、命毒,还煞有介事地看出外婆的人中是平的,是“雷母”相,
天生克夫克子女。少年身残、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还不止丧一夫一子,所有的人生之大不幸都落到了她的身上。我不禁怨恨老天不公,又或者如佛所言,外婆是来还前世欠下的孽债,抑或是用今生的苦难替代后代的孽缘。总之,我对善恶轮回既产生了怀疑,也生出了忌惮。从外婆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一切生命的偶然和际遇,与善挂不了钩,与恶也挂不了钩。
外婆的善良很细微,但很尽心。隔壁邻舍的孩子她帮着看,隔壁邻舍的鸡鸭她帮着看,隔壁邻舍的柴禾她帮着看。谁家老人走了,她去哭丧。谁家女儿出嫁,她去哭嫁。从不招人嫌、讨人厌。谁家的孩子有个病痛,她会“夹筷子”,烧香化纸,请神驱鬼。她用她的方式诠释着对生命的敬重、对神鬼的蔑视、对命运的抗争。
外婆虽然离开我们三十年了,但留下的两道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大约在我8岁左右,我得了急性肝炎,外婆又夹起了筷子,说是有小鬼在寻替身。她用稻草搓成细绳,在一头点上火,等冒出了白烟,就拄着拐杖,从村口往家里的方向走来,一边甩动着草绳,一边拖着长尾声喊着“崽崽,跟外婆回家噢,跟外婆回家噢…”,那晃悠悠的身影、长悠悠的腔调,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耳边,那是一种神圣的乡野祈祷、一种虔诚的希翼期盼、一种悲壮的救赎仪式。虽然,后来还是父亲带我到县人民医院治好的,但我还是感到冥冥中感到一股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当时看到外婆的样子就像传说故事中的巫婆,既可笑又有点可怕。虽然现在感到有些荒唐,但那是她的信仰、她的觉悟,有种滑稽而又庄严的召唤,有种神秘而又专注的凝重。后来,外婆还给我请了一个小铜片,说叫长命锁,一面刻着不知道是观音还是如来的画像,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说来也怪,由于先天不良加上营养不良,身体本来不够强壮的我,那次以后,到50岁都没有再住过院。
外婆是五保户。当时村里的后龙山是禁山,但两种人除外,五保户和小学校的外来老师。每年冰冻过后,后龙山就会留下很多枯树残枝,春夏一到,就成了上好的柴火。外婆会经常上山打柴。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夹着一把枯枝,一步一步从山上下来,这时我突然发现她是裹了脚的,一只小脚颤巍巍地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竟然从来没有摔倒过。虽然身体的支撑是那么脆弱不堪,但是生命的顽强却是那么令人肃然起敬,那么气壮山河。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里兄弟多,生活十分困窘,常常吃不饱。因我是外婆的第一个外甥,外婆对我特别好。外婆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因我跟外婆就在一个村,就经常在外婆家玩,但这与“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和“外婆的澎湖湾”的浪漫和美好无关。那时候,外婆每个月都可以在生产队里分到一些稻谷,于是外婆就用一个小瓦罐将稻米放进去,再放点水,有时还放几滴油,在火塘边慢慢烤着,边烤还边给我讲“三姑记”、“白蛇精”等故事,有时听着听着,闻着瓦罐里飘出的香味,我的口水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瓦罐饭熟了,外婆打开盖子,一股淳淳的清香随着一道白白的雾气飘散开来,我哪里还是迫不及待可以形容,等外婆拿碗筷的时候,我忍不住用小手抓起那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把塞进嘴里,嘴巴烫得嘘嘘直叫,又赶紧一口吞到肚子里,又烫得心口火辣辣的痛,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外婆发现了,马上舀一瓢冷水,叫我喝下去,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崽崽,慢慢吃,慢慢吃。”
这样的瓦罐饭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次,一直吃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来,我们家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吃不饱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再后来,我考上了中专学校,吃上了“国家粮”,参加了工作,鸡鸭鱼肉不缺,偶尔还能吃上山珍海味。可是,再也闻不到那带着淡淡的陶土和着的稻香味,再也听不到外婆在火塘边讲故事的絮絮叨叨,再也看不到外婆那充满怜爱和希望的那双老花眼了!
外婆的瓦罐饭,我一直挂肚牵肠。
外婆的瓦罐饭,我一生不舍眷念。
谨以此祭奠远在天国的外婆。
唐太培 2020年12月2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