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日记 6
十年前的春天我脑出血了，右半身报废。
生命又一次被打碎，满地碎屑，修补起来已不是过去模样。
在医院连治疗带康复用了三个月，我拒绝了亲友的探望。出院回家后也怕见到朋友，怕聊那些病中的事情，不想一遍遍像祥林嫂似的表演一番，就扔出了病中所写的日记。我更适应文字的交流。十年过去，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当初没想到的。
重发病中日记，纪念再生。
5月3日
家里还是冷得很，洗完澡就感冒。回医院后在床上老实睡了一天。
上厕所还是很难。不过我后来知道，休息日六楼康复大厅里有值班人员，我可以趁机进入那个厕所。但是人家不知何时就锁门走了，如果把我锁在里面就坏了。所以我进去时总是把挂在门上的锁头藏起来，出来时再挂上。楼上的人都知道我是那个偷锁的人。
5月4日
算了算自费住院有十五天了，应该重新办理医保入院了。
我去找自己的主治医生，他不在，就找了主任。主任说，这不符合医保规定，你必须出院在家呆半个月才能重新入院。我愣住了。同病房的44床已经住了五个月，从来就没动过窝，总是医保、自费倒着住。主任说她这就快出院了。医院床位有限，许多病人都在预约排队，像你们这样住上就不想走，别人还能住上院吗？我说我只是想在治疗的最佳时间里尽可能地康复，过了十三周以后，恢复就慢了。这段治疗的时间是最关键最珍贵的，怎么能让我在这个时候出院呢？她说，你恢复得很好了，基本能生活自理，已经符合出院标准了。我说没有，我还要更好些。她问，你想达到什么样的标准呢？恢复到病前的水平是不可能了。我想对她说，我未婚，父母都不在了，我不能指望别人，我必须能够独立生活。我不想出了医院就进养老院，我也不想落到保姆的手里，我想要自己摇着轮椅去买菜丢垃圾，我想要自己开车出去办事听课，我还想弹琴画画做手工……我忽然想到，说这些有什么用？只会让她苦笑，只会让她充满同情地劝导我打破幻想，认清现实。泪水忽然汹涌而来，我低头冲出了主任办公室。
从今天开始用稿纸练习写字，一天一页，300多字，内容是抄写唐诗。右侧身子麻木僵硬，右手写字很慢很吃力。
5月5日
我在做出院后自理生活的准备。
我必须能够摇着轮椅走远一点的路。我决定每天在走廊里来回跑十个来回，大概有一公里（我数地砖算出来的）。开始我想晨练。早晨一起床就摇着轮椅顺着走廊慢慢晃。这时走廊里人可真不少，不知是什么规矩，男病人喜欢在走廊里解手，一眼望去，好几个绅士正襟危坐在马桶椅子上。正面看他们像是在静坐沉思，转到后面才发现他们正在努力出恭。邻室的大汉坐在那里，还向我打招呼问早安呢。于是改在晚上练。晚上只见一个坐便男，每次路过他身边，我都要憋一口气冲过去，尽管鼻子闻不到什么味儿，这只是习惯性的保护动作。他也很能熬，我快跑完十趟了，他还端坐不动。后来他老婆把他拉了起来，看了一下叹口气说，还是一点也没拉。我白白憋了十回气。
我还要练习从轮椅移到其他座位的能力，以便将来打出租车，或开车时能自己坐进车里。走廊里有一排塑料椅子，我就在那里上上下下。
我还特意找有坡的地方练爬坡，因为出院后家里家外都有坡。
狂练一阵之后，麻烦来了，我把本来健康的左臂累坏了，又酸又痛，连暖水瓶都提不动。
5月10日
血压90－125，吃了硝苯地平。王大夫说因为脑出血过，血压还要降低一些才安全。他这是硬要把我往高血压堆里赶啊。
在床上趴了几天，很少活动，休养生息。看看书，写写字，拣拣豆，也算锻炼了。
5月11日
44床真的出院了。她在这医院住了五个多月，但还是不能自己迈步走路，连睡觉时翻个身都得别人帮忙。她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继续康复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善，医生和家属都觉得她应该回家了。她却不肯走，她说病没治好，死也不回家。她家住四楼，她要自己能够上楼才行；她以前是邻居羡慕的对象，又漂亮又能干，她怎么能让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在主任办公室里哭了好久，后来主任开恩让她再住一天。她儿子答应她不回自己家，先在有电梯的儿子家里住一阵儿，等半个月过了再来入院。
这一天里她没怎么歇着，一直在走廊里练习走路。似乎要把平时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
她平时是我们屋最懒的一个，让她练习走路可不容易，她总有理由必须休息。那天护士来量体温，量完后她先拿着看了看，说自己发高烧了，并说是前几天累坏的，说着说着就呻吟了起来。等护士来收体温计时一看，才37度。她好像是看花眼了。
她的亲戚很多，光自己的兄弟姐妹就有五个，这五个人每天轮流给她送饭，陪她锻炼。再加上老伴白天伺候，儿子晚上陪床，一家人围着她转了好几个月，都有些精疲力尽了。而她每天似乎总是忙着吃，忙着便，忙着睡觉，就是不肯锻炼。身边的人见她康复进展不大，自己又不努力，未免有些着急，就话里话外地劝导批评她。说得轻了，她腆着脸听着；说得重了，她就哭，说让她死了吧。她儿子有一次激她：“你想怎么死，你能死成吗？”她一举一动都要人扶持，连饭都要人喂，真的是寻死也很难。她想了半天说出了个死法：“赶快来场地震，大家一起死吧！”这话把大家吓了一跳，心里凉飕飕的。正在偷听的我就忍不住插嘴说：“哎哎，想死自己去死，别拖着大家啊，我可是还想活呢。”
这个病医学上称为“脑卒中”，有着“三高”美誉——高致死率高致残率高复发率，病后能够恢复健康的人凤毛麟角。发病后存活的的人几乎一半将在3～10年内死亡，仅有五分之一的病人可以活到10年以上。看着那些顽强练习走路的人们，想着大家暗淡的前景，心里感到十分悲凉。44床躺倒不干大概就是不想让命运再多一道波折吧？
但是在出院的时候，她猛醒了，她还是要试图改变一下命运。她在老伴和四妹的搀扶下拖着那条没有知觉的腿，不知疲倦地走啊走。
我们同屋的人被她的行为深深感染了，这一天都超常地训练着自己。我摇着轮椅在走廊里转了十五圈。
5月12日
能在医院里自由行动以后，我就开始了一项不太光明正大的事业。我上次回家坐的是朋友老董的无障碍特种车，这车有升降机，我的轮椅直接就能提上车。这种车可以出租用做救护车接送病人，他就做这个业务。他不收我的车费，只是给我一些广告传单，让我在医院里发一发，帮他做宣传。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不好意思当着人面去做，也就敢偷偷摸摸地在电梯里放几张，在走廊的窗台和排椅上放几张。后来想兔子不吃窝边草，在自家门口作案太不讲究了，就在午休无人时跑到别的楼层去，把宣传品放在那里的窗台和椅子上，然后尽量快地逃离现场。真和做贼似的，就怕遇上人，尤其是保洁员。怕她觉得奇怪，怎么每回看到这个坐轮椅的女人，电梯和走廊里就会出现这么些垃圾？
唉，答应了人家的事，不干怎么行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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