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正常键盘侠的写作使命
清明回乡时,我被一种虫子叮咬,晚上,叮咬处浮肿且痒。涂了一种皮肤膏药,无效。换另一种药性更强的膏药,还是无效。后来,长辈让我用一种草试试。
这是一种南方随处可见的野草,家里土话叫“一包针”。摘了些嫩叶,放少量的水煮了会,趁热用捣烂的叶子在浮肿出敷上,轻微刺痛后,就感觉不到痒了。敷几次后,竟痊愈了。
*百度了下,叫白花鬼针草,有相当多的医药用途。
白花鬼针草
这是我首次体验到草药的神奇。
受此刺激,重燃了我沉眠十几年的自然好奇心。
趁着假期,我拉着长辈们各种请教不同小草的药用、食料价值。采摘、辨别、拍照、试尝……趣味无穷,惊喜频现。
田野中近乎每一种野草都有它独特的价值。
出深圳后,这种乡村与都市的对比尤显突兀。同样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在深圳的市区公园、绿化带几乎见不到大多数的田园小草,是这些地方不会生长?
不是。被观赏性花草取代了。
这些本土原生态的、具有各色独特的药用食用价值、尤其是还能唤醒人类对大自然敬重的小草们,被都市的植被观赏标准整齐划一的清除掉了。
简单秩序取代了多元化,好么?
这阵子,对低俗内容的整治动作频繁,有读者朋友便问我,某某被整治,是不是挺开心。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近期的几篇文章可能略微误读了。这里有必要解释一番。
虽说,人生在世,被人误解在所难免。如果被读者朋友们误以为李少加是个愤世嫉俗的大叔,这倒无妨。但自此以后,文章若被以狭义的视角解读,岂不辜负了那难得的灵感、反复斟酌的思考?
所以,请允许我以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洗刷“冤屈”。清洗的理由虽然略微私人化,但清洗的内容却非常大众化,值得付诸专题与诸君探讨。
这个问题我思考多年了。尤其在“人人都是自媒体,处处都是写作者”的今天,亟待讨论。
一个面向公众写作的写作者,到底背负着什么使命?
“使命感”并非一个夸夸其谈、虚无缥缈的词语,它其实特别实在。比如:
医生的使命是救死扶伤;
律师的使命是维系秩序;
媒体人的使命是还原真相;
教师的使命是开启学生的智慧;
政治家的使命是寻求全人类福祉的最大化;
……
如果我们做一件事,却不知道「意义」何在,那么我们就是在轻浮、机械的劳作。缺乏使命感的生命是没有质感、悬在空中、毫无质量可言的。
*当代人的“不幸福”根源正在于此,上篇已做详实讨论,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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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反观一个面向公众的写作者,应该抱着怎样的觉悟?
文章是思想的写真,只要有读者欣赏,就是一种情感上的喜爱。
喜爱意味着接受,接受意味着影响,影响意味着改变。
无论写作者本人是否意识到,但凡输出文字,就是在输出影响。这种「影响」,说白了就是对各种价值取向的「态度」。
人们写作时,哪怕以中立、严谨著称的自然科学论述,作者(科学家们)想丝毫不表露「态度」,也很难做到,除非整本书都是数学公式。毕竟,语言本身就是人类主观倾向性的产物。
举个例子,哪怕我分享一篇工具性的文章,诸如“如何高效阅读”,难道就能态度中立么?
如果我分享的是如何快速的、尽可能多的记忆所阅读内容的要点,那么就渗透出对知识的态度是充满蔑视,认为知识是静态、机械的;
如果我分享的是如何尽量多的将知识应用于现实中,直接或间接的创造财富,这就体现出对知识的态度是功利、傲慢的,认为知识仅是工具;
如果我分享的是如何以好奇与想象力开启知识探索,开放、批判的构建知识,这就说明我对知识的态度是敬畏的,认为知识是智慧的媒介,是向着更高生活境界攀登的伙伴;
……
对于喜爱这篇文章的读者,表面上,他学到的是“阅读技巧”,但实质上,读者同时继承的,还有,对知识的态度。
上述三种版本,我写哪一种,读者继承的就是哪种态度。
这就是为何,写作者务必谨慎对待「态度」。这并非杞人忧天,因为只要是读者所喜爱,必然会某种程度上被作者呈现的「态度」所同化。
正所谓,一念之间,改变一生。
有一个读者喜爱,就影响了一个人,有一百个读者喜爱,就影响了一百人。而这些人还会持续感染他们周边的人群。
换句话说,只要你开始动笔,哪怕仅有一个读者欣赏,你就像拔掉一根草、种上一种花一样,改变着世界。
想到这里,我敲键盘的手心,就开始出汗。
虽然相比其他大量面向公众的写作者,「少加点班」的读者人数不值一提,但到底还是侥幸且荣幸的获得了一些朋友们的认可。
面对着这些沉重的「信任」,如果我还未曾认真思考“写作者使命”这个问题,那真是罪无可恕。
当然,这个问题与各位、与读者是息息相关的。
我们每个人都会偏好某些作者,每个人都会接触大量文章、书籍,如果这些作者自身的思想都是狭隘浅薄、仅追求动物式快感,那么长期在这些思想潜移默化下,又会对我们造成哪些不可逆转的精神伤害?
写作者如能严苛自我要求最好,如不能,那我们就必须对写作者提出要求。
毕竟,我们对他们的思想打开了心智之门,就像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倾心相许、托付终身那样,任其自由影响我们的精神世界。那么,我们就该替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负责。
那么,(面向公众)写作者的使命到底该是什么?
*私人性质的写作,比如日记、信件,公文写作不在范围内。
对于这种散发着浓郁哲学气味的问题,我们最好也从哲学视角寻求启发。
在思维简史这篇文章,我已阐述过,人类对世界的认知观大体历经了三大阶段:
崇拜神秘(宗教世界观,敬畏大自然)
崇拜精确(牛顿科学观,征服大自然)
与“多义性”共存(后现代科学观,寻求持续生存之道)
当代的“硬科学”已经揭示了世界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不可知性”。这在科学领域已经达成共识。
换句话说,任何一种现象都具有无穷解释的可能性。说的更功利、直白一点,那就是:
任何一种独特的,无论是强韧还是脆弱,无论是当下具有竞争性还是不具适应性优势的人、物种、文化,可能都蕴含着巨大的价值潜力。
正如开头,我的切身体会,再寻常不过的小草,也有其独特的价值。
如果人类不能看到那个价值,只说明我们的智慧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而不是傲慢、单方面的宣判其价值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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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或许你会问,那又如何?按照达尔文进化论的“适者生存”法则,如果某种事物(生命或文化)注定要灭绝,就让它们自然消亡好了……维系多元化的意义何在?
多元化对于我们的生存、生活当然很重要。
就生存而言,从系统论的角度讲,多元化能让生态系统、文化系统变得更为强韧(类似塔勒布的反脆弱理论)。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以当下主流大众的神智状态作为严苛的“精神正常标准”,恐怕推动人类历史进展的伟人们多数是“疯子”。
美国第一代总统乔治·华盛顿患有恐惧症;
英国传奇首相丘吉尔患抑郁症、说话口吃;
博弈理论创世人约翰·纳什亦患有精神分裂症;
艺术家梵高患有自闭症……
想象一下,如果社会缺乏对多元化的容纳,我们生活的世界又会是如何?
其次,就个人生活来说,进化压根就不在乎生命福祉,它只是毫无意识的,淘汰在特定历史阶段下的“弱势”生命(或文化)。我们生活的越是单一化,生命就愈将变得贫瘠、乏味。
比如,我国的传统戏曲,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看了,我也不懂欣赏,但偶尔看戏曲表演,只需看一眼那些“生旦净末丑”的表情,就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直觉告诉我,戏曲中确实蕴藏着某些冲击心灵的深刻,只是肤浅如我,暂时看不懂。
所以,多数人的不懂欣赏,不代表可以剥夺其他人欣赏的权利。
对不懂保持敬畏,对未知谦逊探索,尽最大努力保护弱势群体(包括文化),这是人类文明能否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关键。
任何一个面向公众的写作者,只要开始动笔,就是利刃出鞘。
笔即剑,至于是把屠刀、还是绣花针、或者是手术刀,就看作者的修行、读者的造化了。
谈到这个份上,一个写作者的使命也该破壳而出了:
我们既然无法,恐怕是永远无法,清楚准确的解释任何「存在」,而我们的输出又必然会影响读者对世界的「态度」,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 ——
维系均衡,维系多元化。
如果诸位愿意从这个视角来解读「少加点班」的历史文章,或许会看出一番不同的滋味。
至少,也能清晰看到——我并非愤世嫉俗,我的文章也经常在脸上大贴着“请勿二元对立”的大字。
我批判的事物,未必是大恶,就应当灭绝;
我认可的事物,也未必是大善,就应当全面普及。
老实说,毫无缘由的全民积极上进跟毫无缘由的全民娱乐至死同样恐怖。
同样,毫无理由的服从权威跟毫无理由的反抗权威同样愚昧。
不,那种毫无理由、充满激情的纪律,远比幼稚的叛逆恐怖的多。后者至少可能是个人,前者更像一群丧尸正朝你涌来。
我只是尽可能谨慎的维系着多元化。特别是文化、智慧、人性层面的多元化。
*顺带一提,时下互联网上众多的光怪陆离、奇闻异事并非多元化,恰恰相反,众多(并非全部)繁复的表象之下是千篇一律的迷失,是生命进一步成熟停滞后的情绪发泄。
那么,对于一名面向公众的写作者,我们该如何履行「维系多元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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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分享三点自己的思考。
写作者维系多元化的三点看法
1、对万事万物保持着悲悯之情、敬畏之心
我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成熟写作者的最基本要求。
很难相信一个傲慢、自信心爆棚、轻易对某些事物下审判性结论的写作者,他能够拥有多少智慧,更别说传递智慧。如果一个写作者试图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那么他的输出必然有悖真实世界的。
2、为“弱者”求福祉
这里说的“弱”并非指地位、生理、财富等狭义层面的“弱”,“弱者”的内涵很深。
一个挣扎在生存边缘的群体是弱者;一个生活看不到未来,行尸走肉的人固然也是弱者;但是,一个衣食无忧,生命中却只剩下与人攀比财富、攀比幸福、攀比容颜,只能从虚荣一时中获得少许快感,这样的人亦是弱者;甚至,一个政权的领袖,如果活在杯弓蛇影、抑郁寡欢中,何尝不是一种“弱者”。
如果尝试总结人类这种广义的“弱者”,我认为,以“生命褪去了光泽”来形容较为妥当。
无论对于何种出身的个人,生命总是能在某个层面上让人无可奈何,甚至无路可逃。而这恰恰是文字最擅长的:
架构一个主观世界,或者说精神世界,重新点燃读者生命的动力。
比如,一个美国女生曾在看完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后,说她愿意再活一百次;阅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能让你切身体悟到,一个人在面对不可抗拒的命运浪潮时究竟可以战斗到什么程度。
这种文字虚构的精神力量,其实远比浅薄的现实更为真实,我也是多年以后才恍然醒悟。
赋予生命色彩,以乐观精神为一时的弱者谋求最广大的福祉。在这种写作分享的过程,作者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
3、保护读者的想象力
对“多元化”破坏最重的罪魁祸首,表面看,是无知与傲慢,但根源却在于,人类贫瘠的想象力。
比如,对于传统阿拉伯民族的人而言,一辈子定居在一个地方的想法是非常滑稽、让人鄙夷的。国内主流民众视房子为“梦想”的意识在他们看来委实不可理喻。这里无意评判不同民族的意识形态。
我想强调的是,很多时候,“自我奴役”我们的恰恰只是“共同的想象力”,尤其是贫瘠的想象力。我们不妨大胆想象下,除了房车这些标准符号化生存之外,其他的无限可能性是否更有质感?
这虽然怨不得我们,屁股决定脑袋,一个人是很难超越其出身阶级的想象力。
尤其是“信息爆炸”的社会到来后,人类想象力正进一步加速枯竭。
不少人感慨,随着年纪增长,选择越来越少,路越走越狭小,对于诸如“期待”、“憧憬”、“惊喜”之类的念头是与日俱减……
生命就该如此么?世界的本质就如此狭隘么?
不。
当今大量写作者各种炒作热点的行径,反倒将读者的注意引入到多元化的反面,这背后被读者吸纳的「态度」自然是「狭隘」。
网络上大量的语言暴力,对异见的极度不宽容,实质上是自身的「狭隘」对世界的心理投射。
前面已充分论述,真实的世界并非「狭隘」的,任何一种现象都具有无穷解释的可能性。
写作者更应意识到世界的无限多重性,留给读者进行多义解释的空间,激发其主动重构“认知世界”的欲望,协助读者看到、拥抱一个更大的世界,继而重新找到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命质感、一种挣脱“自我奴役”的自由感。
这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做到的,这也是任何一个写作者利刃出鞘时,内心必须抱持的那份敬畏。
后记
与教育工作者面对的问题一样,写作者同样无法代替读者思考,无法代替读者去构建一个认知世界、信仰体系。
写作者只能扮演着读者探索世界的引路人,充当构建心智世界的催化剂,成为原野里的稻草人,不动声色的捍卫着、维系着智慧的多元化。
或许,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负了我们的这场,相逢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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