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木哇
福建,南平。这里地处闽江中游,四面为群山环抱。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公路交通不发达,南平位于福建中部,闽江水道是当时通往外界的唯一交通。独特的区域位置与地理条件,特别是既封闭贫穷、又便于逃逸隐藏的环境,为一种阴暗势力提供得天独厚的土壤。
这种势力就是有美蒋背景、内外勾连而沆瀣一气的以推翻红色政权为目标的地下反动武装组织。这些几百人的乌合之众居然趁乱打出两个师的番号:反共救国军第五十六师、第一一八师,妄图火中取栗。
十年动乱没有结束,各地各级公检法处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对面的蒋介石政权既蠢蠢欲动又虎势耽耽。军区主力部队、二线部队都调往沿海前线,无睱顾及这些在山沟沟蹦哒的臭鱼烂虾。侦察、追捕、摧毁、惩治这股势力的任务就落在福州军区负责后勤保卫的某部,这是一支处于福建内陆对台斗争的三线部队。部队抽调精兵强将组成小分队执行上级命令。其中,“精兵”中的排头兵就是江汉油田汉川藉工读学生余阳春。
余阳春入伍前在钻井队当学徒,由于身强力壮,动作利索,干啥像啥,深得班长(司钻)的喜爱,常常敢把控制钻机运转的刹把交给他操作。一台钻井按当时价值超百万,可见班长对小学徒的信任程度。这个岗位是当井场工的王运安当年梦寐以求的奋斗目标。如果不当兵,余阳春肯定会是一名超级钻工。部队去油田接兵的排长一眼看中余阳春: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双目烱烱有神,从头到脚都是一块当兵的料。经过接触,余阳春更多的亮点让这个排长欣喜不已:性格开朗,说话有条理,胆大,不怯场。新兵从油田集中到潜江后,排长知道余阳春会乐器能识谱,就让他教大家唱革命歌曲,这对阳春来说是小菜一碟。到部队集训时,在完成必要科目操练后的篮球比赛中,余阳春像头豹子一样满场飞,浑身的劲使不完。一时间,他成为新兵中一颗耀眼的明星。这头“豹子”的灵敏、力量,来自他童年、少年的经历。余阳春的故乡在汉川分水余家坮,南临汉水不到五百米,北靠汈汊湖也就一千多米。自幼聪慧、顽皮的阳春成为小伙伴们的“首领”,汉江、汈汊湖是他们夏季的天然游泳池,上树掏鸟窝,下湖描鱼虾。有人形容小阳春胆大:他连无皮的树也敢爬!然后,他同很多优秀小学生一样,以高分考入属全汉川四所重点全日制初中之一的汉川八中。回到当年的新兵集训地,很多单位发现这个新兵不同寻常,包括机关等单位都抢着要这个兵。那个接兵排长死活不放,集训结束后就被排长直接带回到自己的连队,余阳春正式扛起枪,开始军人生涯。连长、排长把他作为好苗子重点培养,余阳春头天入团,第二天就被委任为团支部副书记。几个月后,他被提拔为八班副班长。由于他各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那位班长,加上班长心胸不是很开阔,他要么给连部打小报告,要么给阳春穿小鞋。这些小动作最后被连长指导员识破,干脆把这个班长调到部队所属农场种地去了,阳春接过班长职位。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第一把火就烧得通红:由于他身手矫健,还能吃苦,脑袋瓜子又灵光,带领全班弟兄全身心投入到军事训练后,整个八班的军政素质突飞猛进,在全连的各项考核与比赛中样样第一。正是在这个时候,部队抽调各单位的精兵强将组成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余阳春自然被选中,去充当执行特殊任务的排头兵。圆满完成上级安排的军事任务后,余阳春受到连营首长的重视,组织上对他刻意栽培。当时排里安排他和另外四名优秀战士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他甘当绿叶,“协助”其他四名战士很快加入组织,他“落单”了。他说,我到部队一是为国家尽义务,二是锻炼自己,两年期满必须回油田,当石油工人是我终生的选择。同时,我还得帮农村父母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首长们的好意,希望我入党,还重点培养我,我心领。如果提了干,我就回不了油田。两年服役期满,余阳春如愿回到油田,被分配到井架安装队。由钻井队钻工到井架安装工,工种跨界,但两个岗位有衔接性,在技术层面上,他上手很快。由战士转岗到油田,阳春面临的不是技术,而是人文环境。这个环境似曾相识,却物是人非。当年的副统帅林彪安排复员到油田的两万五千名官兵充实到各单位,他们政治可靠,但业务生疏,这还不是主要的。由于历史原因,这批复员战士绝大部分文化水平不高,很多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对阳春这样的新兵蛋子,这些老兵有足够的资本;而在面对有技术含量的现代工业,他们在学习与适应能力方面,又显示出明显的先天不足。处理好与这帮特殊人群的关系,是余阳春的课题。他只能以诚、以勤、以能为原则,让时间去融合与老战士间的沟壑。经过近一年的风磨日砺,他不仅得到领导和师傅们的认可,连那些侧重讲政治的老大哥们也接纳了他,一致认为这个“新兵蛋子”可以信任,肚子里“有货”。余阳春的人生转机出现在另一个大型油田的发现与开发。石油工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国家的“女儿”,属菜籽命,哪里有石油,他们就被撒到哪里,少则三两年,多则十几年甚至一辈子就在那里生根、安家。余阳春记得,他作为优秀工人代表,在离别江汉油田的誓师大会上,那一番慷慨激昂、回肠荡气的讲话,如同部队上战场前团政委、师政委级别的战前动员,点燃参战指战员的满腔激情。泰山,主峰玉皇顶才1532.7米,实际海拔比不上华中地区的神农架主峰3105.4米,低了一半还多,更不可能跟珠穆朗玛峰的8848.86米比高低了。历史没有错,它给泰山的定位是五岳之首,中华最高峰。若干年前,地壳运动,冈瓦纳板块整体向北方的欧亚板块漂移,把澳洲从南极大陆撕裂。在如此巨大力量的挤压下,从渤海湾北部顶端到南海这条数千公里的地带因而产生巨大的褶皱、断层,包括泰山地区在内的大片陆地沉入海底,泰山的相对高度大幅缩水,寿光的那块“石头”就是无声的诉说。余阳春在南海油田完成井架安装新工艺后,在三亚亚龙湾留影由于大片陆地沉入海洋,包括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及有生物也整体被海水淹没,继而被泥沙掩埋。地壳产生的高温在时间的催化下,整片森林与所有被深埋的有机物转化为如今的石油储藏。如今,胜利油田地下的油藏不仅见证过泰山脚下数万平方公里的莽莽森林,更见证过包括余阳春在内的汉水儿女在黄河之滨的激情岁月。1972年江汉油田钻井二团整体搬迁到胜利油田后,组织部门认为余阳春是一块可以雕凿的朴玉,把他选送到七二一工人大学学习,这是因高等教育断层而造成技术人员奇缺后而弥补这一局面的紧急措施。余阳春所学的是钻井工程专业,经过近两年的学习,他回到原单位,分配到钻前大队机关,侧重钻井与井架安装方面的课题研究。由于全国石油勘探形势很好,新的油田青海、华北等地需要组织力量开发,各单位都抽调出一部分职工再成立新的生产单位。各机构、单位人员编制也相应大幅压缩,一个安装队由四个班减为两个班;每班四十余人也减少到三十个左右。这样,完成正常生产任务只能从提高机械化程度方面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大队组织多批技术人员和工人到玉门、辽河去观摩、学习一种新的旋转扒杆安装法。作为技术方面的负责人,余阳春与大家反复摸索实践,终于完全掌握这种新的井架安装技术,解决了因人员不够对正常生产的影响。随着油田开发的需要,首当其冲的钻井队必须尽快钻井,让地底的石油找到更多通向地面的管道。如此一来,高频率的井架拆卸与安装必须满足钻井的需求。整个胜利油田一百多个钻井队的井架拆卸安装工作,靠仅仅两百人的安装队伍去完成。大队决定派余阳春去一线,以副队长兼技术员的身份加快工作进程。在一线组织井架安装过程中,余阳春和另一年轻副队长对原先生产程序进行改革,特别是对旋转扒杆顶部的结构进行大胆改进,既增强了扒杆机械抗疲劳损伤能力,又提高工效与安全系数。余阳春还到南海油田对这项技术进行现场指导、推广,获得成功。于是,胜利油田所有钻井安装队都使用这项技术。现在,一个二十来人的安装班完全胜任原先四十多人才能完成的工作量,既提高了工作效率,又减少各种事故发生率。军人素质,加上能运用新的科技于生产实践,再加上吃苦耐劳身先士卒的作风,这头“豹子”领导下的安装五队成为井架安装中的铁军,所向披靡。他们上午在甲地拆卸的井架,下午就能在乙地安装完毕,创造出井架安装史上的奇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一往无前的钢铁意志,这个硬汉子的内心,其实无比柔软。除了集体荣誉无法谦让外,凡是授予他的个人荣誉,他都谦让、推荐给同级干部或职工;凡是有涨工资的名额,他总是优先考虑那些级别低、家庭经济不宽裕的老领导老职工;至于疗休养及其它所有福利,他永远优先考虑同事、职工。对年轻职工的关心、爱护、培养、提携无微不至,如同小时候对待那些小伙伴,亲如兄弟。这就是他带领的队伍在各种艰难困苦环境特别能战斗的奥秘所在。在担任第五安装队队长期间,余阳春对两个工程的实施印象深刻。一个是在宝鸡与青岛两地对浅海自行行走钻井平台的井架安装工程。这个工程是由中国工程院院士顾心怿牵头设计,其中平台的行走部分是余阳春的同学王运安负责设计的,起初他还不知道这个艰巨工程有同学在跟他进行无声合作。余阳春带队去宝鸡完成海洋平台井架攻关后与同伴在武则天墓合影,后排左三为余阳春宝鸡石油机械厂生产的海上井架设备运到青岛北海造船厂后,与海上钻井平台的其它设施配套组装。施工过程中,各类工艺必须同步进行,平台上各类工作人员忙碌、焊接,半空中井架也得马不停蹄安装,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一个细节失误都可能酿成重大事故。余阳春作为现场指挥,精准操作,出色完成任务。另外一个是对进口的国外钻井设备进行拆卸、保养与研究,以确保与国内的平台匹配,前后共进行十余项的革新、改进,为钻井进度提供强有力的支撑。上世纪八十年代,余阳春参与了胜利油田钻井定额编制的工作,也参加了其它油田钻井定额(钻前部分)的审定工作。九十年代,经过专业外语考试,余阳春获得钻井机械工程师的专业职称。这是无数钻井工人梦寐以求的荣誉。石油部为加强工人的技能培训和规范技术操作,抽调全国相关岗位的技术权威编审技能考试试题。余阳春作为专家组成员,参与了钻前工程和井架工技能考试部分的编审并备案。胜利油田最大规模的会战在孤东油田展开,各路精兵强将好几万人日以继夜奋战在黄河之滨。余阳春所在的安装队如同战争白热化中肉搏战的刺刀刀尖,过关斩将,几乎每天交出一部井架的拆卸与安装。在战后的评功表模大会上,他所在的安装队被上级记集体三等功!从安装队队长走上钻前大队大队长兼机关支部书记后,余阳春没有丢掉自己一线工人的本色,要求所有机关人员必须定期下基层劳动。一是体验前线工人的疾苦,二是拉近机关与工人的距离。余阳春与在中石化多种经营管理局工作的黄发生合影,两人是初中同学,当时黄发生到胜利油田调研当年,油田附近有大量民工参与油田建设,一个钻前大队管理千余民工。别的单位有觉悟不高的领导、职工在跟民工打交道的过程中,有的干部、职工因经济方面出问题受处分,个别还有判刑的案例。余阳春管理的队伍跟民工的关系干净、融洽,无一例违纪。这是他除专业技术方面以外最值得追忆的经历。
退休后的余阳春忙着两件事。
一件是跟疾病打交道。
长年一线的风霜雨雪生活,这头“豹子”威风不再,病痛折磨跟他“不离不弃”。特别是肺部的纤维化毛病,一到秋冬季节,日子很不好过。好在,他的宽广心胸与顽强性格,这两样武器一直替他保驾护航。
另外一件事是对友情的珍惜。
2018年,汉川油田工读同学在参加工作的出发地江汉油田聚会,庆祝工作五十周年。老余正重病缠身。他对同学会的组织者表示,工作五十年的聚会我一定参加,哪怕是爬,我也要从山东爬回江汉!
2018年的江汉聚会,他还有另一夙愿:打听当年在部队服役的黄陂战友。事情的起因于四十八年前。当年,每名复员转业战士都有点经费补贴,余阳春同班的黄陂藉战友因事提前离开,他的十几块钱由老余代领。老余把这笔钱托付跟黄陂战友相近的另一战友转交。遗憾的是此人因无法联系到要找的人,也没有把钱转到。时间一长,这个转交人也跟阳春失联。
这个事一直挂在阳春心上。他找懂理财的人给他算过账,这十几块钱在四十八年后增值多少。
在江汉聚会上,他公开了心愿,恳请同学们帮忙打听那位黄陂工读生,一定要亲手把那两千多块钱交给他。
老余是1948年生人,现年满七十二周岁。原先一百九十斤的汉子,如今体重不足一百二十斤。
当这篇文章完稿时,老余同学还在胜利油田总医院接受治疗、看护。我们期待这位曾经的钢铁汉子,一定会以当年当兵、当工人、当一线领导时为事业而拼搏的魄力、毅志和精神,战胜疾病,恢复健康,再回江汉,再回汉川,再回汉水与汈汊湖,寻找半个多世纪前的快乐足迹。
邓木哇,1950年生,1967年进入江汉油田当工人,1974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同年回油田广华中学任体育教师,中学高级,学科带头人,2009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