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对《金瓶梅词话》中的“栗暴、虔婆、老脚”三个俗语词作了考释。“栗暴”的词义前人有多种解释,都是各取一点,不及其余,词源的解释也都不可靠。本文指出,“栗暴”在不同方言中有不同的含义,并非仅指一种方式。“暴”本字为“㩧”,“栗㩧”是“㩧”的生动化说法,义为像敲栗子那样敲击,取象于敲砸板栗刺壳的生活习俗。不正派的老婆子称为“虔婆”,流行的说法是“虔”义为贼,此说不能成立。“虔”本字为“姏”,原指善于甜言蜜语讨好人的老妇。甜言蜜语者往往居心不良,故“姏婆”自古以来名声不好。“老脚”之义,异说纷呈。本文认为“脚”跟“手”一样,也引申指人。“老脚”相当于“老手”,《金瓶梅》中指很厉害、难对付的人。“腿(子)”也有类似的引申用法。“狗腿子”的来源民间编了一些故事加以解释,其实“狗腿子”相当于“狗脚”,“腿子”表示人。
“栗暴”也写作“栗爆”,是元代以来的白话中常见的一个俗语词。《金瓶梅词话》(下简称《词话》)第四回:“这婆子一头义(叉),一头大栗暴着,直打出街上去。”又:“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粟暴。”“粟”为“栗”之形误。
“栗暴”之义,前人约有四解。
“栗暴”即“栗苞”。《国语辞典》(1948:1072):“栗暴,犹栗苞
。”“栗苞,
栗实之总苞。
握拳或屈指作栗苞形以击人之谓。”
“栗暴”是一种敲击人头顶的动作。《汉语大词典》:“栗爆,亦作‘栗暴’。谓将食指、中指弯曲起来敲击人头顶的动作。”《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栗暴,把手指弯曲起来打人头顶叫凿栗暴或打栗暴。也说栗凿。”
“栗暴”比喻用手敲击出的栗子大小的疙瘩或肿包。持此观点者甚夥。姚灵犀(1940:124):“凿栗暴,以拳击凿人颅,皮肤小肿成疙瘩如栗状。”王利器(1988:293):“栗暴,以拳击凿人颅,皮肤小肿,成疙瘩如栗。”白维国(2005:235):“栗暴,用手指骨敲人的头而起的疙瘩。”顾学颉、王学奇(1984:342):“栗爆,一作蔾暴,谓打击头额肿起的大如栗子形的包。”
“栗暴”本字为“栗爆”,比喻敲击头部发出的声响。曾昭聪、刘玉红(2011:303):“栗暴:即栗爆,本指栗子受熟后爆裂,借指凿击头部发出的声音。”
从文献用例来看,“栗暴”在不同方言中有不同的含义。就敲击方式而言,不限于弯曲手指敲击一种。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卷十一:“
(音贼),《广韵》:‘
,打也。’案:
,拳击首也。吴中曰
栗暴。”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卷三:“牵住他衣袖儿,捏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六十三回:“轮起升箩大的拳头,照着锦囊头上一个栗暴直凿下来。”这都说的是用拳头击打。御井烹香《玉树临凤》(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249):“五娘子却是先探了探七娘子的额温,又撇了撇嘴,就势弹了她光洁的额头一个栗暴。”方晓然《花落金戈》(太白文艺出版社2005:26):“司徒燕弹了他个暴栗,翩然出房。”这都是用手指弹击。
就敲击造成的结果而言,有的是出于玩耍,一般不会有痛感;生气情况下的敲击大多也只是疼痛,造成肿块的情况是极少数。夏小嫣《手帕时代的怨恨》(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104):“我的怒火立刻中烧起来,忽然,我屈起右手中指,在她的头上一阵猛敲——这叫暴栗,小的时候老是被大人这样敲,很疼,却没有伤痕。”《词话》第五回中郓哥遭受王婆的大栗暴后对武大说:“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肐
。”说明王婆下手很重,打出了疙瘩。
由此可见,上列四解对“栗暴”词义的解释都不周延;至于词源,大都不作解释,解释了的也不可靠。综合文献用例、民俗、方言等因素来推断,“栗暴”之“暴”本字应该是“㩧”。《广雅·释诂三》:“㩧,击也。”《集韵·觉韵》:“
㩧
,击也。或从手从勺。”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简贴和尚》:“皇甫殿直掿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㩧。”明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十《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作“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很多学者认为这里的“㩧”(暴)为“栗暴”或“暴栗”的省略。何满子、李时人《古代短篇小说名作评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38):“一㩧,一个‘㩧栗’,用指骨敲击头部而形成肿块。”顾国瑞选注《三言二拍》(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05):“暴:‘栗暴’之略。栗暴,弯曲手指戳打头额。”这种解释未免牵附。其实“一㩧”就是一击,跟“栗暴”无关。击打 义之㩧在今天的一些方言是仍在使用,如湘语、粤语等(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7391)。“屑”或作“削”。《清平山堂话本·花灯轿莲女成佛记》:“被莲女抢上前,去和尚头上削两个栗暴,削得火光送赞(迸溅)。”“屑”“削”的本字应为箾。《说文》:“箾,以竿击人也。”俗字作梢。《汉书·扬雄传上》:“属堪舆以壁垒兮,梢夔魖而抶獝狂。”唐颜师古注:“梢,击也。”或作捎字。《集韵·效韵》:“捎,攴也。”又《巧韵》:“捎,击也。”明朱权《卓文君》第二折:“只消我移宫换羽,便是我捎关打节。”“屑那厮一㩧”谓打那厮一击。
“栗㩧”是“㩧”的生动化说法(参看杨琳2012),义为像敲栗子那样敲击,取象于敲砸板栗刺壳的生活习俗。不少方言中用敲击栗壳表示敲击头部。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4646):“栗毃,栗暴。西南官话。湖北武汉。”毃即敲的异体。武汉旧时儿歌《拉包车》:“一个伢的爹,拉包车。拉到巷子口,解小手。警察看见了,三拳头。犟一犟,三棒棒。躲一躲,三栗毃。”朱建颂辑注《武汉民间歌谣》(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11):“栗毃:音ni2·ko,即‘栗暴’,把手指弯曲起来打人头顶叫‘挖(读阳平)栗毃’或‘毛栗毃’。”《汉语大词典》:“栗凿,犹栗爆。”清末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卷一:“联袂游鱼逐队嬉,捧书挟策雁行随。打头栗凿惊呼謈,怅忆儿童逃学时。”鲁迅《阿Q正传》:“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栗毃”“栗凿”与“栗暴”的构词方式完全相同,可资比证。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第二十章:“(二毛)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刚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栗毃”“栗凿”“敲栗子”的喻体都是敲栗壳,有些方言中就明确说敲击栗壳或栗苞(包)。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6899、7301):“敲栗壳,弯曲食指和中指击人头部。湘语。湖南长沙。”又:“
栗铇,凿栗暴。闽语。福建建瓯。”《集韵·烛韵》:“
,击也。”音殊玉切,今读shǔ。“栗包”即栗壳。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4646):“栗包,未去刺壳的栗子。江淮官话。江苏连云港。”因敲凿工具为榔头锥子之类的金属工具,故“包”或从金作“铇”。湖南邵阳话中说“钉栗壳子”,南京话中说“钉栗光”(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2694)。栗子或称“栗公”。孙和平(2007:207):“栗子、栗公、栗公子,即板栗。”湖南湘潭话中就说“敲鹅栗公”。所以“栗光”当为“栗公”之音转。有些方言中用“栗壳”比喻脑袋,也是源于用“敲栗壳”比喻敲击脑袋的说法。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4646):“栗壳,脑袋(贬)。湘语。湖南长沙。兰烟《早市》:‘你再乱来,我就敲你的栗壳。’”
此外,在其他一些语言中,栗子义的词也有敲击义。下面是黄树先(2012:149)指出的材料:法语châtaigne:栗,栗子;拳头的一击;marron:栗子;拳击。
葡萄牙语castanha:栗,栗子;(手在头上)掌击,拍打;打,撞,敲。
韩语알밤albam:熟透脱苞的栗子;以拳(轻轻)点击头部。
这种诸多方言及语言中词义现象的一致性表明,“栗暴”原本就是“栗㩧”,它与敲击的关联来自敲砸栗壳的生活习俗。为何“栗暴”的本字不会是“栗苞(包)”呢?这是因为:“㩧”在古代文献中有击打头部的用例,“栗苞”没有;“㩧”字少见,写作常用的“暴”合乎情理,“苞”写作“暴”,读音有隔,可能性很小;“栗暴”也可以说成“暴栗”,理据(敲栗)很自然,“苞栗”的理据不好理解。“暴栗”的用例如李涵秋《侠凤奇缘》(1916)第二十九回:“冯子澄知道这是千真万确,不由心花怒发,笑得拢不起嘴,举起一个拳头,只管向自家头顶上猛击暴栗。”▲ 李涵秋《侠凤传奇》| 图/google search镜虞《殉帽记》(《礼拜六》1921年第123期):“我替他做这顶帽,他总得十分的爱惜,他要是敢把他弄糟了,我总要在他头上打上二三十个暴栗,因为他太不知我的苦心。”由于“栗暴”“暴栗”在击打的语境中作宾语,不知词源的人便臆解为肿块,并在此义上加以使用。吴灿云《乡姑娘》(《小说新报》1922年第7卷第6号):“手上那根青柴早就和雨点般夹头夹脑打得下来,阿鸦痛彻心髓,头面都起了胡桃般的栗暴。”新耀《杏花春雨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323):“楚之头肩登时挨了七八棍,肿起老大暴栗。”张小曼、李长林《张西曼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268):“最后这些漫不经心的学徒们都是头上起了暴栗或是耳朵被扭痛的逃走。”在一些“栗暴”表示屈指击头的方言中,相关的词又引申出“手指关节”的含义。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2594、4646):“报栗,(指头)关节。江淮官话。湖北红安。”“栗壳儿,(手指)关节,骨节。江淮官话。湖北红安。”《汉语大词典》:“骲头,犹栗爆。”举例为元郑光祖《三战吕布》第二折:“好波,二位哥,你打躬,我则轮骲头。”若“骲头”指栗爆,“轮”该如何理解?文意难通。许少峰(2008:1210):“轮骲头,骲头:带响的箭镞。即射出响箭。……上例为调侃话,以‘躬’谐‘弓’。意思是你放弓,我射箭。”“骲头”作为响箭义典籍常见,作为栗暴义未见第二例,应以许少峰之解为是。《词话》“一头大栗暴着”之“着”,梅节(2004:29)解释说:“‘着’水浒作‘凿’。或‘着’上脱‘凿’字。”不必言脱落。“着”“凿”音近,“着”为“凿”之音借。《汉语大词典》:“虔婆,指不正派的老婆子。犹言贼婆娘,多含贬义。亦指鸨母。”“虔”为何义不明。流行的说法是“虔”义为贼。白维国、卜键《金瓶梅词话校注》(岳麓书社1995:152):“虔婆——贼婆。宋王得臣《麈史》卷中:‘京师谓人神识不颖者呼曰乾。……后予见扬子《方言》称齐人谓贼曰虔,因知乾乃虔。’明周祈《名义考》卷五:‘《方言》谓贼为虔,虔婆犹贼婆也。’”清褚人穫《坚瓠集》六集卷四《三姑六婆》:“虔婆未知何所指,魏仲雪释《西厢》亦不载。后见沈留侯年伯《称号篇》(琳按:见清沈自南《艺林汇考》卷九):‘《方言》谓贼为虔,虔婆犹言贼婆也。’人家有此,必为奸盗之招,故比之三刑六害,不许入门。”姚灵犀(1940:146):“虔婆,亦作姏婆,即《辍耕录》‘三姑六婆’之一。本谓盗贼之妻,后谓妇之凶恶者曰虔婆。”《新华大字典》第3版(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5:731):“在宋元时,虔婆是指行为不正派的妇女,这是由于在某些方言中‘虔’同‘贼’的意思相同,虔婆就是贼婆。”按:《方言》第一:“虔、刘、惨、㨆,杀也。秦晋宋卫之间谓杀曰刘,晋之北鄙亦曰刘,秦晋之北鄙、燕之北郊、翟县之郊谓贼为虔。”这里的“贼”是杀戮的意思,而非后来的盗贼义。《国语·晋语五》:“使鉏麑贼之。”韦昭注:“贼,杀也。”王得臣《麈史》卷中《辨误》原文为:“京师谓人神识不颖者呼曰乾。予因询一书生厥义云何。曰:‘乾,阳数九。九者,不满足耳。’后予见扬子《方言》称齐人‘谓贼曰虔’,因知乾乃虔。《传》曰:‘虔刘我边鄙。’盖贼杀之义也。然则世俗俚语多有所本,但不能究绎耳。”王得臣也清楚《方言》中的“贼”是杀戮的意思。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四:“《辍耕录》三姑六婆,虔婆为六婆之一,未知何指。国朝褚人穫《坚瓠集》述沈留侯之说曰:‘《方言》谓贼为虔,犹言贼婆也。’此亦强作解事。《方言》之义乃贼杀之贼,非贼盗之贼也。”不但《方言》中的“虔”不是盗贼义,其他文献中也无其义,所以,将“虔婆”释为“贼婆”是站不住的。章太炎《新方言·释言第二》:“《周书·吕刑》‘夺攘矫虔’郑注:‘矫虔,谓挠扰。’《汉书·武帝纪》:‘挢虔吏因乘埶以侵蒸庶。’韦昭曰:‘凡称诈为挢,强取为虔。’今人谓老妪善强取及挠扰人者为虔婆,虔亦黠也。《方言》:‘儇、虔,谩也。’郭璞曰:‘谓慧黠也。’”强取与慧黠义别,章氏并列,未知所取。从“虔婆”的用例来看,似无“强取”的特征。“慧黠”并非贬词。《北史·后妃传下·齐后主冯淑妃》:“冯淑妃名小怜 ……慧黠,能弹琵琶,工歌舞。”用来骂人不合情理。“虔婆”古代也写作“姏婆”。明杨慎《古音丛目》卷二《十四盐》:“姏,音钳。”明林有麟《仙里麈谭》卷一:“姏,妇之老者,能以甘言悦人,故曰姏,即俗曰姏婆。”明张自烈《正字通·女部》:“姏音钳。《晋书》:‘姏姆僧尼。’姏,妇之老者,能以甘言悦人,故曰姏,今俗呼姏婆是也。”清翟灏《通俗编》卷二十二:“姏婆,《晋书·武十三王传》:‘姏姆尼僧,尤为亲嫟。’又《五行志》:‘会稽王道子,宠幸尼及姏母。’按:女之老者,能以甘言悦人,故字从甘,其音读若钳。或谓老倡曰虔婆,误。”《嘉定县志》卷四(清康熙刻本):“俗骂老妇曰姏婆。姏音钳。”《宝山县志》卷一《方音》(清乾隆刻本):“骂老妇曰姏婆。姏音钳,能以甘言悦人,故曰姏。”《直隶太仓州志》卷十七(清嘉庆七年刻本):“骂老妇曰姏婆,姏音虔,谓能以甘言悦人也。”元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辛集·正内第三》(明隆庆二年飞来山人刻本):“三姑者,卦姑、尼姑、道姑;六婆者,媒婆、牙婆、钳婆、药婆、师婆、稳婆;斯名三刑六害之物也,近之为灾,远之为福,净宅之法也。”“钳婆”即“姏婆”。《集韵·谈韵》:“姏,老女称。”音沽三切,与甘同音,读作“虔”当为音转。前人多谓姏因甘而得名,谓其善以甘言悦人,其说可从。姏之本义应为善于甜言蜜语讨好人的老妇。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四:“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语,说得入港。”可知虔婆善于甜言美语。引申为油嘴滑舌。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四:“(崔莺莺)觑着红娘道:‘怎敢如此!打脊风魔虔妮子!’”“虔妮子”谓油嘴滑舌的丫头。《汉语大词典》在“虔”的“聪明、狡黠”义下举此为例,失当。甜言蜜语者往往居心不良,故自古以来名声不好。《晋书·会稽文孝王道子传》:“于时孝武帝不亲万机,但与道子酣歌为务,姏姆尼僧,尤为亲昵,并窃弄其权。”《新唐书·王缙传》:“性贪冒,纵亲戚尼姏招纳财贿,猥屑相稽,若市贾然。”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七《晋纪二十九》:“又崇尚浮屠,穷奢极费,所亲昵者,皆姏姆僧尼。”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四《莠民》:“甚则官府之健胥猾吏,为之奥援;闾巷之刺客奸人,助之羽翼;土豪市侩,甘作使令;花鸨梨姏,愿供娱乐。”姏与尼姑、老鸨并提,都有贬义,用作老妇之贬称也是很自然的。引申指坑蒙拐骗的老妇。《东莞县志》卷十《方言》(民国十年铅印本):“老妇之无行而骗惑者曰老姏婆。……今莞音正同箝。”▲ 愚公《手绘金瓶梅全图》| 图/google search“虔婆”一词最早见于北宋。明陆楫《古今说海》卷一百三十四所收宋王琪《杂纂》卷中:“不得人怜:卒死虔婆,钉手劫贼,偷食猫儿。”《丛书集成初编》将此《杂纂》误当作唐李商隐《杂纂》。曲彦斌校注《杂纂七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57)题宋王君玉《杂纂续》。《鲁迅全集》第9卷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03):“王君玉:宋代王君玉有两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国老谈苑》二卷,旧本题夷门隐叟王君玉撰。又,《宋史·王珪传》载,珪从兄琪字君玉,成都华阳人,仁宗时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杂纂续》,一卷,作者应为两人中之一人。”符准青《汉语词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294):“宋王君玉《杂纂续》,宋代王君玉有两人:一为夷门人,生平不详;另一为成都华阳人,名王琪,字君玉,仁宗时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作者当为两人之一。”其二,关于《国老谈苑》的作者,《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点校说明》(大象出版社2006:173)云:“《国老谈苑》,又名《国老闲谈》,夷门君玉撰。作者生平事迹不详。《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均题君玉撰。《直齐书录解题》卷十一云:‘《国老闲谈》二卷,称夷门君玉撰,不著姓。’今传明影宋抄本及《百川学海》本,均署夷门隐叟王君玉编,作《国老谈苑》,不知王姓据何而加。”可见《国老谈苑》的作者题“王君玉”并不可靠。其三,苏轼(1037—1101)编有《杂纂二续》,其编成当在《杂纂续》之后。王琪为王珪(1019—1085)从兄,必然年长于苏轼,且与苏轼同为蜀人,有乡邦之谊,苏轼应该是读了王书之后为之作续纂的,所以,就《杂纂续》与《杂纂二续》的关系而言,将作者定为王琪也合乎事理。《词话》第十三回:“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老脚”为何义,异说纷呈。这话的语境是:李瓶儿与西门庆相约晚上私通,但当时丈夫花子虚与应伯爵、谢希大二人在她家喝酒,李瓶儿借口吵闹烦人,就让花子虚带他们到妓院去喝,答应晚上可以不回家。“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指的就是花子虚讨得李瓶儿答应可以在妓院过夜这件事。姚灵犀(1940:150):“讨老脚,世俗诨语,谓得阃令也。”王利器(1988:107):“讨老脚,得到老婆的允许,即谓得到阃令,阃本指妇女住的内室,此代指妻子。”“老脚”具体是什么意思,都未作解释。田宗尧(1985:382):“老脚,俗称‘识途老马’为‘老脚’,引申之为‘通行无阻之指示’的意思。”此臆说无据。
李申(1992:200):“老脚,‘老婆的洗脚水’的省缩语。‘讨了老脚来’,即吃了老婆的洗脚水,意即已征得老婆的同意了。”对“老脚”理据的解释十分牵强。
白维国(2005:229):“老脚,指妻子的吩咐、允诺。脚,妻子,旧称妻为脚头妻。”若“脚”指妻子,“老脚”就是老妻,怎么又成了“妻子的吩咐、允诺”?令人莫名其妙。刘敬林(2008:59)对“脚”指妻子说做了详细的阐释: “脚”是俗语中称老婆为“暖脚的”之省。在民俗中,北方有的地区两口子睡觉合盖一床被,分两头睡(《词话》称这种睡法叫“通厮脚儿”),故称老婆为“暖脚的”。元李文蔚《燕青博鱼》第三折:“[茶旦云]我那亲哥哥,如今天气热,你便杀了我,到那寒冬腊月里害脚冷,谁与你焐脚?”言谁给你暖脚。《词话》第七十三回:“这秋菊不依,走在那边屋里,见春梅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被他摇醒了。”亦其例。方言把娶老婆说成娶暖脚的。有人和他人说话,提到自己老婆会说成“俺暖脚的”。吾乡南阳方言中至今这种说法还极常见。与之相关的词语还有“脚头妻”。元·刘时中《红绣鞋·劝收心》曲:“虽然没花下子,也须是脚头妻,立下个妇名儿少甚的。”又元·贾仲明《铁拐李》第三折:“我只怕谎人贼营勾了我那脚头妻。”还有“接脚妻”“通腿说话的”的称谓。由老婆暖脚而把灌上热水用于暖脚的器具比喻作“脚婆”。此亦可供比证。如此,也就可与“老”连用作“老脚”以指老婆了。
在论者提供的证据中,虽然“脚”有一些与妻子相关的说法,但并无“脚”单独指代妻子的证据,而且“脚头妻”等称谓中的“脚”指的是丈夫的脚,说“脚”指代妻子存在困难。傅憎享(2015:261):“脚有根柢义(又与鸟同其韵类),男阳为人生之根本,根脚。此语以‘老脚’调侃,谓在老婆处安了根,讨了把柄。”这是认为“脚”指男阴,“讨了老脚来”是从老婆那里将“把柄”讨要了回来。此解殊为迂曲。吴庆峰(2002:211): 老脚,意思是老根、老底,引申为“可靠的消息”、“根本的信息”。例中指花子虚老婆李瓶儿的允诺。此词苏北、鲁西南一带还用,但凡从关键人物那里得到的某种根本的、可靠的信息,都叫做“老脚”。如学生得到老师允做某事的许诺,就说:“咱们做去吧,我得了老脚了。”再如农民从支书那里得到不打河工的消息,就说:“我讨了支书的老脚,不打河工了,咱们出去做生意吧。”此说近是。明清文献中尚有如下“老脚”用例可为佐证(用例由友生汪燕洁检示):人的本心便是天命,而每每断续。不仁之小人无论,即君子且有不仁,一息少懈便与天命不相似。《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便是此书老脚。(明鹿善继《四书说约》上论卷九《子在川上章》)
因为相生,遂令有力者负之而走。夫子“两必”“两不必”说尽老脚,中间光景自认之。(《四书说约》下论卷十二《有德者必章》)
天则在我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此个老脚要实实讨出。(《四书说约》下论卷十四《子路问成章》)
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乃孔门用功真诀。子思能讨出老脚,正从曾子知止而后能定而后能静来。(清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五《跋念菴答王宗沐问静》)
孟子自讨老脚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言是与天下关通之脉络,不知言,无以知人,此是孔门家法。(清孙奇逢《孙征君日谱录存》卷三)
从文意不难看出,这些用例中的“老脚”是主旨、真谛的意思,而且后三例都是“老脚”与“讨”搭配,与《词话》用例相同。虽然在一些语境中“老脚”可以随文释为允诺,比如《词话》用例,但其词义的理解还应与上列用例保持一致,即主旨、旨意。脚单用也有主旨、真谛义。清金堡《徧行堂集》文集卷十四《观世音菩萨赞》:“鹦鹉能言,不离飞鸟。东家王大嫂,西家张八老。脚在手心,不须别讨。”“脚在手心”谓真谛在手,也与“讨”搭配。脚的主旨义是怎样产生的呢?脚可以泛指物体的根部、底部,如“山脚、墙脚、页脚”。隐喻表示抽象的根子、底细。《汉语大词典》:“脚根,根底;底细。”“底脚,犹底细。”举例有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七回:“丁利国道:‘实不瞒你说……他所以认我们是他的父母。’店家听说,嗔道:‘原来脚根不正。’”清荻岸山人《平山冷燕》第十二回:“却说张寅只指望借宋信之才压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颔搜了底脚,又出了一场丑,十分没趣。”“老脚”即老底、根本,此义用来指称思想言论,即可理解为主旨、真谛。方言中“老脚”还指各种不同的人。如广东连平话(傅雨贤2015:154):“老脚:经验丰富的人。新脚:刚工作不久缺乏经验的人,又称‘嫩脚’。叻脚:办事或做学问很有能力的人。”上海嘉定话(周关东、沈云娟2013:134):“老脚,贬指内行,老资格的人。”上海新桥话(黄水平2011:720):“老脚,不轻举妄动的人。”这类含义的“老脚”理据与主旨义的“老脚”不同,其中的脚泛指人。做事要用手,所以手引申指做某种事的人,如“选手、高手、老手、新手”。做事自然也要用脚,所以脚也引申指做某种事的人。《词话》第三十三回:“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车脚”即车夫。下面是《汉语大词典》中收录的词条:今天的不少方言中存在表人之“脚”。下面是采自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492、1361、1661、1697)的材料:乡脚:西南官话。四川成都。川西北指农民。
生脚:外行。中原官话。山西吉县。
老脚:老头。赣语。湖北崇阳。
老脚儿:老头儿。赣语。湖北蒲圻。
老脚手:老手。闽语。广东揭阳。
老脚色:很厉害,难对付的人。吴语。江苏苏州。
老脚:指阅历深、经验多的人
精脚:聪明人
蠢脚:愚笨的人
赌脚:沉迷于赌博的人
棋脚:棋迷
嫖脚:老嫖客
“腿”也有类似的引申用法。明末陈忱《水浒后传》第一回:“两个哥哥没了,你是个独脚腿,每事也要戒些性子。”“独脚腿”指孤立无援的人。《红楼梦》第一○六回:“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6405、6685):“赖腿,赖皮的人(多指小孩)。吴语。”“满街腿,比喻爱到处游荡的人。冀鲁官话。”2712也说“腿子”。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1903):“光棍腿子,单身汉(贬)。东北官话。辽宁锦州。”“狗腿子”的说法大约见于明代。《缀白裘》八编明佚名《荆钗记·男舟》:“拿竹引得来,打个贼狗腿!”其来源民间编了一些故事加以解释,其实“狗腿子”相当于“狗脚”,“腿子”表示人。《词话》第七十五回也有一个类似的例子:“月娘道:‘你看就是了(个)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泼”即“泼才”“泼男女”之泼,“泼脚子”义为撒泼刁横的人,加上“货”(东西)是增强贬斥的力量。清李绿园《歧路灯》第五十六回:“这老脚货是皮罩篱,连半寸长的虾米也是不放过的。”“老脚货”义为老东西,构词上与“泼脚子货”相同,是在“老脚”基础上增加贬斥义的“货”构成的,二者可以互证。白维国(2005:294):“泼脚子,抛弃的残汤剩饭,比喻撒泼的行为。”未得其义。原刊《南开语言学刊》2019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