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庆伟|元态品咂:硬峭峻拔 奇崛横生——杨维桢行书《城南唱和诗卷》赏读

对于一种碑帖的学习,当下大多数人只是关心技术层面的东西,这大概也不会错的。掌握了笔法、结构乃至章法气韵,就会直接影响到所谓的创作,学而能用,能见到直接的效果,必然是大家乐于接受的。久而久之,我们会发现,这种学法的缺陷会导致我们当代的书法创作只有古人的表象,而缺乏内在的精神气质。
元代杨维桢的书法,被后人称为有乱世之气,狂怪不羁。如果用赵孟頫书法圆融、透逸的尺度去衡量,说杨维桢书法狂怪零乱、硬峭特异,你会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今天,我们发现了杨维桢书法的特立独行,思考他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的风格?这就关乎他生活的时代和人生的际遇。
杨维桢是元代集诗文与书法创作于一身的典型文人,书风的形成与其思想和审美都有关系。杨氏书法人书合一,书法是其内在思想的外在表露,读这样的书作,我们能感受到作者生命的温度,甚至喜怒哀乐的表情。
杨维桢行书《城南唱和诗卷》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件作品。纸本,纵31.6厘米、横216.6厘米。我曾有幸在故宫博物院的“石渠宝笈”展览上见到过这件作品,墨色如新,粲若神明!那是一次穿越时空、古到今来的幸会,让我的情绪激动、思想兴奋。那跃动于纸上的字势,让人感觉到了杨维桢挥运毛笔时的潇洒率性。资料上显示,南宋理学家张栻曾于长沙妙高峰筑城南书院,咏怀城南胜景成《城南杂咏》20首,朱熹访张栻于城南书院,与其诗成《城南唱和二十首》。朱熹手迹经朱氏五世孙散出而流传世上,辗转归元人虞子贤(子贤是杨维桢的门生)。此时张栻书的原迹已佚,虞氏遂请杨维桢补录张栻原诗,与朱熹手迹装为一卷,至清初孙承泽重装时乃分为二,即是此卷。根据落款“壬寅冬十二月,东维叟杨维桢谨再拜书”,知作者时年67岁,是其盛年创作的一件成熟的行书作品。
此卷的款识部分较长,分了两段。书写较正文略低,节奏上比正文遒劲平和了许多。第一段,说明了正文唱和诗的来由及书写的原委。读先贤的诗作,工诗的杨维桢没有做“无佛处称尊”的造次之举,不敢唱和,只是“谨而拜书”,显得严谨而得体。第二段是评,对朱子及张栻的诗,杨维桢态度谦恭,找不到丝毫的狂态,语出虔诚。“有古人思致”,“ 开元诗人不能到”,“……词人不敢企也”,虽自云“赘评”,实则中肯,在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到杨维桢的文化修养。
正文20首诗,每首诗二行或二行半,加诗题占了三行,共计59行。通篇看,流利自如,不主常格,锋棱硬峭,筋骨强健,古拙奇崛。这种书风是元代赵孟頫书风一枝独秀笼罩之下开出的异类花朵,传达出的信息颇多,给人以目不暇接的丰富之感。比如楷书的方峻、章草的朴拙、行书的流转,都能转换自然,不留痕迹,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前三行,“潭”“汇”“盈”三字厚重,突显的是楷意;“此”“南”“有”“落”“深”五字是今草,却透出章草意蕴;“阴”“城”“岸”“开”是行书,结字上或长或短,或宽或斜,稚拙天真,欹侧相生。这种组合,不求稳而求奇,字态变得异常活脱而富于生机。其次,字与字之间意态连绵,实连或虚连并用,虽为行书,但兼具草情,加强了抒情感。如“月榭诗”,“栏明倒”“无佳月”“面面涌”“应此地”四处是三字组实连,“何处”是二字组实连。一首20字的古诗,竟然连写了五处。这种运用在通篇里反复出现,如云彩般舒卷的节奏,可以感觉到书写情绪的饱满激昂。再者,对于线质的把控,厚重拙朴的、轻劲飘逸的交错而出。厚者如“盖”“有”“风”“濯”“幽”等字,与一些连绵的细线形成呼应,以及用墨的浓淡干湿运用,飞白迭出。这些对比与矛盾,有了冲突,有了纠缠,有了跳荡,也有了调节的平衡,显示出书者高妙的驾驭能力与豪放不羁的情性。
大抵是情绪的高涨,这卷行书杨维桢向下纵势放开的竖笔很多,非常抢眼。如“之”字的捺,“多”字的撇,“声”与“年”字的竖,“到”字的竖钩,“也”字的钩,等等,应该说这是极尽变化的本事。若挑剔一下,还是感觉放多收少,重复有些过多了。有些字,其实并不是很守法度,如“声”字的缠绕,写得很随意,完全是兴到笔随的一种意外。还有“云”“道”等字篆隶字法的掺入,显得有些怪怪的、生生的。“长”“波”“心”“春”等字章草笔意的夸张,显出的拙笨与张扬让通篇在畅达中产生了一种诙谐的幽默感。这种趣味性,是在正统的赵孟頫作品里绝对找不到的感觉。
杨维桢曾说:“画品优劣,关于人品之高下,无论侯王贵戚、轩冕才贤、山林道释、世胄女妇,苟有天质超凡入圣,可冠当代而名后世矣。”他的书法,未必是刻意追求,浪漫的诗人气质、郁郁不得志的情绪是无意间在笔墨里的自然流露,是他多重人格的一种写照,既不刻意,也不造作。诗词与书法同样追求古意的回归,杨维桢之书与赵字的风格拉开了距离,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审美样式,让杨维桢在元代书史上有了一席之地。这在当时赵体书风笼罩的元代,是多么的不容易!虽然,直到今天能读懂杨维桢书法的人,远远赶不上赵孟頫。
读杨维桢的人生履历,50岁之前,他刻苦攻读,求取功名,积极于仕途,且卓有政绩。50岁之后,在经历了三次大碰壁之后,他的思想渐趋消沉,遂放浪形骸,沉迷酒色,加上时局动荡,促使他只能在江山风月中度过余生。杨维桢的诗文,是铁崖诗派的代表,却被讥为“文妖”;他的书法,狂怪陆离,被称为有乱世之气。理解杨维桢其人,再去欣赏他的字迹,才会由平面的笔墨到立体作品,读出灵与肉,看到笔墨背后的沧桑与愁苦。我想,一个书家风格的形成,与其历史环境、人生轨迹、学识修养等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轻易否定或者过度抬高,都是浅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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