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 巫 擦 肩

与  巫  擦  肩

叶 飘(苗族)

我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叫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我当然是苗族,民族成分来自于我的外婆。她是世居在这个地方的土著,是正宗的苗族。当然我母亲也是苗族。但我外公不是,他是汉族。我不知道他祖祖辈辈居住在苗族的土地上生息繁衍为什么他不是苗族?后来我到县地方志办公室查资料查到了我外公家族的来历,才知他的远祖是从浙江迁徙过来的,便弄明白了他是汉族的根本原因。我的父亲也不是苗族。他是从外地来到这里工作,后来结识了我母亲,恋爱结婚,才与苗族有了瓜葛。

少女叶飘

  精确地说,我的血液里只有四分之一的苗族血统。后来,我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如何划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标识是脚上小趾的趾甲是完整的一片还是大小相依的两片。书上说:小趾趾甲是完整的一片的就是真正的少数民族;是大小相依分裂成两片的则是汉族。我仔细看过我脚上的小趾,两个小趾的趾甲都是大小相依的两片。
  我所居住的这个苗族自治县,还杂居着侗、瑶、回、壮、满、土家、仫佬、布依、高山、毛南和蒙古等少数民族,真正是个巫风遍地的地方。特别是苗族的傩戏“庆堂鼓”,所有的表演情节和细节都与神与巫有关,是神巫文化的结晶和瑰宝。流经我县最大的河流就叫巫水,源远流长的巫水流过洪江,汇入沅水,直达洞庭湖。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父亲的祖籍双峰度过的。在过“苦日子”期间,当干部的父母根本请不起保姆照顾我们,就将我们姐弟托回双峰爷爷奶奶身边生活。

从《山径文学》起步的叶飘(右)和她的文友

  小时候的我老实本分,安身立命地过父母给我安排的日子。在那个叫青树坪的小镇上有一顿没一顿地清苦地捱着,成长着瘦小羸弱的身子。如果一定要说对巫术之类有什么认识的话,那是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奶奶会“化鱼刺水”。每逢邻居家的什么人吃鱼被鱼刺卡住喉咙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找我奶奶讨一碗“化鱼刺水”。奶奶从碗柜里拿一只饭碗在井水缸里舀一碗凉水然后躲到门扇遮住的角落去对着碗念一通叽里咕噜的咒语,再做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一碗“化鱼刺水”就做成了。打发来人端回家让卡刺的人喝下就没事了。邻居们认为我奶奶会这一招很了不起,我却一点感觉没有。一是我家根本买不起鱼来吃,二是即使偶尔一年到头吃到一餐鱼,也是买的是一种叫“苦板屎”的廉价的小鱼崽,没有一条超过指甲大的,还没吃出鱼是什么味道就早吞到肚子里去了,没有什么机会被鱼刺卡住。所以我不觉得会“化鱼刺水”有什么用。我奶奶也没有想过要教我。直到她去世,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弄“化鱼刺水”。
  在我16岁那年,却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我与巫有缘。初听到这个谶语时我吓得全身肌肉紧缩四肢发抖脸面变色喉咙发不出声音。巫是什么呀?不就是阴森恐怖的妖魔鬼怪吗?一想到这些与坟墓地狱魔窟有关的捉摸不定的异类,我就头皮发麻全身颤抖恐惧不已。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陪与我一起读高中的名叫泽兰的女生去看她乡下的亲戚,坐了汽车又转坐拖拉机,然后徒步翻越了两个山头才到她亲戚家。青春的我们从坐车开始唱歌一直唱到泽兰的亲戚家。无忧无虑的我们尽情地释放我们年轻的热情,看到一朵山坡上的野花或一头田埂上的水牛也会惊奇得夸张地大喊大叫。
  抵达泽兰亲戚家已是傍晚时分,她的亲戚散坐在黝黑的板装屋的堂屋里等着吃夜饭,我们的到来掀起了夏夜里的一波热潮,亲戚们让的让凳,倒的倒茶,递的递扇,并杂以亲切的问长问短。但有一个坐在堂屋门扇旁边的佝偻的中年男人没有起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们进门时就借助堂屋里昏暗的电灯光一直注视和打量我。当我接过主人递过来的一条板凳坐到堂屋的门扇旁边时恰好就坐在了与他并排的右侧。这时,他用缓慢低沉的嗓音在我旁边说:妹子,你与巫有缘啦!我吓得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一瞬间冷汗直冒心神恍惚,惊恐地看向他。我觉得他看起来很怪异很另类。
  我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看了他很久,却无言以对。在我惶恐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时,他又执着地对我说:你与巫是真的有缘啦!我教你巫术好吗?
  我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全身都不能动弹。他不是在吓我!他是认真的!我怎么与巫有缘了?一个16岁花季的我看起来善良纯朴健康,满脸的稚气与青春的红润,哪一点像鬼了?哪一点与巫有关了?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委屈,我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我的眼泪并没有吓退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依旧不徐不疾地对我说:与巫有缘的人才能学好巫术。我不是任何人都教的。我真的想教你!你是真的与巫有缘啦!
  他的镇定与坚持把我的眼泪止住了。我满脸不信任地看着他,却有了孤注一掷的悲壮。他的眼神温和地看着我,嗓音依旧缓慢低沉:学巫术首先要心诚,要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巫。第一个步骤就是在每天黎明时分起床沐浴,然后焚香,再然后将胸口裸贴地面吸取地气并默诵秘传的心诀,念至东方晓白,采天光之曦,一直念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在修炼完的那夜,择一只健壮的雄鸡祭拜神灵,将其血洒往修炼之地的四周。当你动步念心诀有拉扯之感时,说明巫已附身。此后,再是更高层次的修炼……到那时,你可任意做法,达到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
  16岁的我单纯得象一张白纸,却是心地纯良的女孩。虽被他描述的为所欲为的巫术所吸引.却对神巫充满了敬畏和恐惧。而且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做一个巫婆,拥有法力无边的巫术。生存在人间16年来,我从不觉得自己与常人不同,我愿意去经历其他人的经历,而不是异常的超常的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也许那时16岁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样思考,只是恐惧地固执地抵制地不想做巫婆。于是,我很镇定地果敢地对那个要教我巫术的人说:我决不学巫术。
  在泽兰的亲戚把饭菜摆满桌子时,我已很自若地去到桌边吃饭。那个要教我巫术的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但有一两声幽长的叹息真切地钻入了我的耳膜。
  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地成长成熟。读书,高考,深造,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一路走来风风雨雨酸甜苦辣都经历了,只是痴爱文字。有时也写些经历感慨在报刊杂志慰藉一下自己的心灵,却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本真善良的平常女子。
  因为对文字的痴爱,后来做了县报副刊的编辑记者。去苗岭山寨采访多了,也断断续续地听闻了苗家的“蛊”是如何制作的。比如“蛇蛊”,就是在百草疯长万物茂生的初夏将毒蛇打死打烂吊在人迹罕至蚊虫出没的原始森林中,让聚集百毒的各种蚁虫叮咬后腐烂成汁,滴在树下盛毒汁的容器内,制蛊人在七七四十九天后会去收集,对那清亮如水无色无味的毒液念咒,然后封存,蛇蛊就做成了。要下蛊时,用小指的指甲挑一点点下到某人的汤汁茶液里,神鬼不知。要经过一段时间后被下蛊的人才会发作,全身不适。下什么样的蛊就会在被下蛊的人身上某处,烂一个什么形状的创口,医药无治,需找到下蛊的人才能解蛊。
  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使我极其厌恶和鄙视这种不磊落的手段,更对巫敬而远之——直到不期而遇秀姑。
  秀姑是我们县与广西交界的一个寨子里的苗族孤寡老人,那天我下乡采访,因为采蕨在山上迷了路,走到天黑才走到秀姑耸立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独山头的茅草屋。屋里的星星枞膏火让我靠近了它并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看到一个枯如槁木的老妇人包着青丝头帕皱着一张纵横交错的脸坐在粗糙的桌子旁,就着枞膏火在补一件说不清颜色的衣服。我实在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了,在我身边我从没看到过这么老的老人。所以看到秀姑我以为我真的遇到了巫。尽管一直以来我都恐惧地抵制与巫相遇,我还是觉得秀姑就是巫。那一刻我倒是很平静,我想大概是除了秀姑的茅草屋我已经无处可去。于是,我先声夺人直截了当地问:喂!我来了,你会放蛊吗?
  苍茫昏暗闪烁的枞膏火在那一刻照亮了秀姑枯竭浑浊的眼睛,她茫然地看向我时却闪了两闪,随即干瘪的眼眶里慢慢地涌满了泪水。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准确地回答了我:我会放蛊呀我会放蛊!可我现在这么大年岁了,我不需要放蛊留住哪个了。
  虽然看不出她的年龄是100岁还是几百岁,但她的听力语言都没有障碍,我就坐到了她身边的矮凳上。她友好地伸出她干枯松弛青筋毕露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我就任她握着。她告诉我她叫秀姑,一个人住在山上50多年了。我如坐在老祖母身旁听故事的小女孩,好奇地问她:半个多世纪一个人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头不孤寂吗?
  我不孤寂呀我不孤寂。我在这里陪他呀我在这里陪他!
  陪谁?我惊慌地四处打量,看不出这屋子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的男人!
  他在哪?
  火塘旁的地下。
  我看向火塘,燃着柴火的火塘旁有一个微凸的土包。那里埋着她的男人?这个叫秀姑的老妇人把男人埋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头守了他50多年还将继续守下去直到生命终结。这是一段怎样的生死相许的爱情佳话?我心里涌起了无边的好奇和感动。
  秀姑并不待我问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女子,全寨子的伢子都为我心动。可我谁也看不上。我一直盼望着走出寨子,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寨子里每年都会有些外面的手艺生意人进来,打棉被的,做家具的,收皮毛山货的……他们一来,寨子里的女子就开始不安分,就围绕在他们身旁听他们讲山外的新鲜事,听了听了,大多女子的心都飞到山外去了。我也是呀我也是。我的心早不在寨子里了。后来就来了一个打棉被的住到了我家,我娘给16岁的我准备嫁妆。那个打棉被的师傅长得真好看啊!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我们寨子里没一个伢子比得上。我的魂都被他勾走了。我天天守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生怕他在我眨眼的瞬间消失。晚上我坐在他住我们家客房的门口,困了就倚在门上打瞌睡;醒了就聆听他在客房里的一举一动。他是知道我的心全在他身上了,整天羞红着一张脸忙活,也不大看我。我的爷娘也看出来了,娘就直白地问他喜不喜欢我愿不愿娶我?谁知他却回答他已在老家娶妻生子,是要帮爷娘抚养7个更小的弟妹才出来做手艺的。听到他的话我的心都碎了。我心碎了呀心碎了!
  六床新棉被眼看就打好了,松软厚实。他在每一床棉被上用彩线布出花鸟的图案,活灵活现。我从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棉被。要不是担心他的离去,我一定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工做完了人要走了,这个事实让我慌了神。我不愿意他离开!我要留住他!这个专一的想法让我不管不顾地去找寨子里会放蛊的草婆。草婆耐心地听了我泣血的哭诉,告诉我,我们苗族的女子喜爱上某个男人而又不能如愿地得到其人又想要留住他就会放蛊。被放了蛊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会来找她解蛊,因为医药无治啊!草婆很了解地送了我一小瓶蛊液,并教我秘诀。我拿回家就下在端给棉被匠的茶水里。第二天清晨,棉被匠悄悄地不告而别。
  他走后,我的心一刻也没有安宁过。痛了又痛,碎了又碎。这个勾魂摘心的人把我的命都带走了。我行尸走肉般天天守着他为我打的那一堆棉被看了又看,哭了又哭。终于在那年大雪封山的日子等来了他憔悴佝偻的身影。
  他身上的蛊毒发作了,胸口有一块溃疡成了螃蟹的形状。他及他的家人到处寻医访药都医治无效,后来遇到一游方郎中为他诊病,才告诉他是被苗山的人下了蛊,只有找到下蛊的人才能解、才有救。于是,他就找我来了。
  他走后,我就专门去向草婆拜师学巫,学会了制蛊、放蛊、解蛊。他来了,看到他昔日南瓜般饱满的脸瘦成了一条长形的苦瓜,我的心痛到了五脏六腑。我在村口接到了他,直接把他带到家里,为他解了蛊、又为他煎汤熬药调理身子,整天不停地围绕着他打转,嘘寒问暖,企图以真情感化他,使他留下来。可他身体恢复没几天,又准备回家。还跟我爷到山上打猎,想带野味回去过年。我的心冷了,也硬了。在他走前又在他的饭里放了更重份量的蛊。
  第二年开春没多久,他又来了。碰到我的第一面他就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我哑口无言。这个闯进我心坎的男人,这个让我用我的美貌和青春都留不住的男人,这个让我放蛊又解蛊解蛊又放蛊的男人我会放手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我再次把他接回了我的家。我为他解了这种蛊,帮他调理好身子后又给他放了那种蛊,而且开诚布公地告诉了他。他在一天晚上仔细地看了我秀丽的脸,看出了一种永不放手的神情后长啸一声把我搂在了怀里,不再走了。
  我们就在这个地方、这个山头搭建了我们的茅草屋。我终于把我喜爱的男人留在了我的身边。为了永远留住他,我总是会在替他解这种蛊的同时放另一种蛊,以至后来他的身上聚积了上百种蛊毒,任何毒蛇和毒蜂、蚂蚁等都对他敬而远之。我原来想,我们会生下好多好多的细伢子,像他像我都会漂亮无双。但不知是他身上的蛊毒太重还是我不定期的放蛊破坏了我们祖宗的规矩,反正老天是给了我报应,让我断子绝孙。我不悔恨,真的!我不悔恨呀我不悔恨。也许有来世,但我在今生我喜欢他的时候我得到了他,我就满足了。我满足了呀我满足了!
  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30多年。30多年中他每年都会失踪一段日子。但我不着急,他走了还是会回来。只要他还想活下去,他就一辈子都离不开我。我虽然从未去过他的家,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他家里的人长什么样子,但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我的怀里。是我亲手安葬了他,我把他埋在我和他住过的屋里,我天天守着他,他再也不会走了,他永远都跟我在一起!
  蛊是我们苗家女子为了留住心爱的人而发明的毒药,当我们的美貌和青春都留不住我们爱的人的时候它是最管用的。我们苗家世代住在山里,太穷、太偏僻、太没见识,无论多美的女子、多灵秀的女子,除了山寨的男子都很难有机会碰到寨子外让自己不管不顾生死相许的男子,可一旦碰到了,你却抓不住他留不住他,你不用蛊又能怎么办呢?来世是多么遥远的事,今生我过了100多年还没过完。我们苗家的女子是实际的,在爱上了心上人后就不愿错过、就义无返顾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是死也是无怨无悔的了!
  秀姑的叙述使衰老的她恍惚焕发了青春,无序的满脸皱纹也使她看起来生动多了,那枯竭浑浊的眼睛也有了神采。在秀姑为我煨在灶堂里的红薯的香气中我与她交谈了一夜,陪伴她从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走向衰老暮沉的老年。秀姑对蛊的用途的精辟阐述使我对我们民族的巫术有了全新的认知。如果没有盅,就不会成就秀姑们的凄美情缘。生息繁衍在大山里的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在他们没有进入到城市前,他们的生活是宁静而单纯的,他们的梦想虽然如山花般烂漫,他们的能力却非常短视,在他们无能又无助时,巫是他们的神祗,也是他们的寄托!
  第二天一早,我委婉谢绝了秀姑慷慨送我的各种蛊液和要教我放蛊的秘诀,心情复杂地向山下走去,准备搭车返家融入缤纷的城市,继续我对秀姑们无法理解的生活。
  再一次与巫擦肩,我多了一分了解又少了一分厌惧,但还是不肯接受。我想那是我血液里四分之三的大汉族血统在作祟。但在我每一次痛失亲人或爱我的人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又多么企望我是法力无边的巫婆,把曾经的美好永远留在身边。说到底,我作为苗族人也还是有着根基深远的遗传。
叶飘:女,苗族,出生于1962年5月。湖南省作协会员,城步苗族自治县文联秘书长,城步苗族自治县作协名誉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第三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阅文集团潇湘书院签约作家。自1986年发表文学作品以来,共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30多次获国家、省、市、县奖励。《邵阳日报》以《自强不息的写作者叶飘》,邵阳文坛扫瞄以《淬了火的女人一一叶飘》,《邵阳晚报》以《叶飘一一民族文学舞台上的魅力舞者》进行过报道。2000年由时代文学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如风岁月》。现有长篇小说《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和《盘古后人传之十沫九岚》在网络平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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