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写诗 -之三 诗的三大致命杀器
为了避免诗人自杀的悲剧再次发生,我将像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节目一样,强忍悲痛,带领大家穿越到一起诗的谋杀现场,以实际案例来看看诗是如何将一个鲜活的年轻生命杀害的。这个实际案例就是既是打工人又是写诗人的许立志和他的诗,他可以说是处于社会边缘和底层的写诗人的悲剧的典型样本,其悲惨的一生实在让人心痛!
许立志遗著《新的一天》
推送到我面前的这篇文章《回顾许立志:一位打工文学接班人之死》对许立志的简介如下,”许立志,男,1990年出生于广东揭阳,高中毕业后开始打工谋生。2011年抵达深圳,成为富士康一名流水线员工。2014年曾去江苏谋职,后又返回深圳。同年9月,失业半年的他与富士康又签订了一份就职合同。但在4天后,也就是2014年9月30日,他从一座大厦的17层坠楼身亡。年仅24岁。” 他“喜爱文学,尤爱诗歌,少数作品散见于《打工诗人》《打工文学》《特区文学》《深圳特区报》等刊物,更多见于网络或藏于抽屉。”
这就是许立志短暂而又悲惨的一生。他的死,排除其他原因,我认为与他写诗有很大的关系,深中诗毒,可以说是被诗谋杀了。
根据文章提供的线索,我大致按照他写作的顺序,通过他的诗作历程来看看诗是如何谋杀一个年轻的写诗人的。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2011-8-20)
眼前的纸张微微发黄
我用钢笔在上面凿下深浅不一的黑
里面盛满打工的词汇
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
我被它们治得服服贴贴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着疲惫
驻足时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
赐我以迟到的安慰
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根据文章介绍,诗人从2010年左右开始写诗,前期多是一些练习作,我们暂且不管,就从这首诗开始看看诗人的写诗历程。
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的是诗人对在流水线打工生活的素描,诗人选取的元素都是鲜活的、现实的、具有典型的工业化大生产时代感的,这点直接表明了诗人不拘泥于任何传统与成见,是典型的我诗写我心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这点应该是现代诗区别于传统诗歌的最本质特点,在这首诗里被诗人发挥的淋漓尽致。这也是现代诗的一个优势,门槛低,任何人都可以直接上手,只要对生活有比较深的感悟。但是,在本文的后面我们将会明白,这也是造成很多写诗人悲剧的原因之一。诗人从一个真实的流水线工人的角度去观察体验在大工业时代司空见惯的生产场景和其中的劳动主角的感受,这是其他人很难具有的视角,对大众了解他们的生活和感受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这在现代诗领域应该是一个非常难能可贵的样本,这也是许立志的诗的特有价值和受到一批拥趸追捧的原因。因为他们认为许立志是打工人的代言人,代替他们“死亡”的诗人。
可以看出,诗人对这个工作显然是不满的、叛逆的。在诗中,他说“我被它们治得服服贴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当然,大家都知道,诗人在正话反说,他通过诗对现实的工作在埋怨、控诉、反抗与呐喊,显然是不愿意服从工厂里的机械化管理的。更为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大家在整首诗里只能看到作者,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人。众所周知,在现实的工厂中,特别是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工人众多,人声、机器声吵杂不堪。但是在这首诗里,看不到周围的工友和吵杂的背景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孤单、安静。这说明,诗人这时已经将自己从心里和周围的人隔离开了。
对于打工人来说,工作几乎占据了整个生活的全部。从而,诗人对自己工作的不满,也可以大约的看作是诗人对自己的生活不满,除非诗人的生活的其他部分是可以排解诗人的不满的。
回到现实中,假若理性的看待许立志的工作和生活,在当时的的社会情况下,一个年轻人,高中毕业后到深圳富士康打工,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当时大量的农村年轻人背井离乡来到广东打工,这是他们实现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的花花世界的唯一选择,而且这种选择相比于之前只有在农村务农应该是进步了的,至少给年轻人在务农之外多了一个选择,至少给年轻人有了一个进入城市的入口。现在大家都说加班不好,但是在那时候,据我所知,没有加班的工厂很多人是不愿意去的。因为大多数工厂正常工资都比较低,有了加班,打工人的收入才会大幅增加。同时,假若一个工厂没有加班,说明这个工厂业务不好,工人的工作也可能朝不保夕。
这首诗的作者显然对这个现实并不是非常认可。他对自己赖以谋生的工作产生了一定的厌恶和排斥情绪,从而使自己陷入了消极对抗的状态。这对于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打工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最多批评几句,不必太多指责。对于普通年轻人,发发牢骚,出去和朋友喝喝酒,吹牛聊聊天,也就很快化解了工作中大部分不满和不快,然后继续正常工作。但是,对于一个写诗人,他通过写诗将这种不满固化了下来。在诗的写作过程中,这种不满在不断的被自己的思想确认、深化、放大,从而在其脑海中留下的不满比其在现实中真正经受的要大得多,比在其他工友脑中留下的不满大得更多。
更为麻烦的是,在整首诗里,我们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翻转、对消极情绪的化解、解脱的出口,有的只是对工作环境带有不满情绪的白描、无声的反抗和无奈的接受。
当这首诗诞生后,假若得到自己或者别人的认可,作者的不满情绪将被这首诗不断的肯定和放大。从而,诗毒也将被注入诗人的身体。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我们再来看下一首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看看事态的发展。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2013-12-19)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在这首诗里,诗人已经和自己赖以生存的工作完全对立了起来,开始互相伤害、互相侵蚀。诗人对现实的描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素描,而是发展成了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就像抽象派或者野兽派的画作一样,整个画面充满了怪诞不经、荒谬变形、惊异骇人的元素,铁做的月亮,被诗人咽下,月亮被名为螺丝,工业废水、被诗人咽下、失业的订单、夭亡…
依然是鲜活的、现代的、工业时代的元素,但是,已经被诗人严重异化了。不知道是被动的被塞进嘴里,还是主动的吞食,无论如何,面对这些负面的、异化的工业元素,诗人没有拒绝、没有躲避、而是不断的咽下。可以看出,诗人采取的是极为消极接纳的处理态度,这比上一首诗里展现出来的消极对抗的态度更加消极了。
就像我们在上一首诗里看到的,诗人没有消化、排解他吞下的这些消极、负面元素的能力和通道。从而,这些消极、负面的元素只能在诗人的体内不断的淤积。最后,他已经承受不了了,只能任这些消极情绪又从自己的喉咙里汹涌而出。
这时,诗人的写作水平得到了提高,已经从现实主义的白描发展到了超现实的抽象主义。显然,这种写作方式能更深刻的表达现实世界的荒谬、作者对生活的不满,消极负面的情感也可以得到更加夸张强烈的表现。这样,随着诗人写作水平的提高,他掌握的诗的放大能力也得到了巨大的提升。这样,写出的诗就更加震撼人心了。不幸的是,得到放大的是诗人的负面情感,从而,诗人为他的写诗水平的提高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诗毒已经蔓延到他的全身了,正在不断的侵蚀着诗人的肌体,他的嘴已经变形了,他感受到了耻辱,他看到了夭亡。
依然麻烦的是,在整首诗里,我们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翻转、对消极情绪的化解、解脱的出口,有的只是抽象主义野兽派的骇人画面、被负面情绪塞满的病体、耻辱的感觉。
既然诗人和生活的关系已经如此紧张了,那么,诗人能改变这种现状吗?我们不能排除意外,但是在大概率上,是改变不了的。诗人会试图去改变这种现状吗?会的,它会不断的试图改变。一方面,诗人会试图通过换工作等逃离当前的生活,另一方面,作为诗人,将会写更多的诗,对现实的生活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击。这样就能改变自己的的生活吗?也许能,也许不能。在许立志这个案例中,他离开了深圳到江苏,假若他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或者认识到写诗的危害,不再写诗,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或者学习更好的技能,提高自己的谋生手段,也许他的生活轨迹就彻底改变了。
现实是残酷的,诗人在江苏未待多久,就再次回到了深圳,回到了富士康,回到了他一直厌恶着的一切。
很多人可能会因自己会写诗而自视高人一等。我想说,不是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写诗只是个人的一个爱好,是写诗人自己情感的一个宣泄口,仅此而已。大多数人的写诗几乎与是别人不相关的,应该只是个人生活的一小部分。因为诗对诗人自己而言很难产生大的经济效益,对别人而言,很难有指导价值、给别人以帮助,更别提有经邦济世的作用了。它既不能抬高你,也不会贬低你,仅仅和写日记、品茶聊天、饮酒吹牛、旅游拍照是一样的事情。除非你已经写出了划时代的作品,成为了真正的诗人,否则,就是个个人的雅好而已。同时,由于写诗占据了写诗人大量的时间、精力,甚至改变了写诗人的认知,导致写诗人无法更好的提高自我,提高自己的谋生手段,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生存方式。这样,写诗让写诗人一方面对自己的生存现状日益不满,另一方面让写诗人没有真正的去提高自己的谋生手段,无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现状。从而,写诗人和生活之间的对立和敌意就会被日益放大。
在许立新这个案例中,这点非常清晰。他对现有的工作不满,去到江苏,很快又回来,继续原来的生活。除了日益积累的不满,诗毒散发的病体,其他有什么改变?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我们再来看下一首诗《一颗螺丝掉在地上》,继续看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2014-1-9)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根据文章的介绍,这首诗可以称为他的代表作。假若按照诗歌描写的表面意象,是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掉在了地上,表达的是加班的无聊、乏味和无奈。假若从深层的意象来看,是对富士康曾经发生的多次员工跳楼事件的影射和控诉。当然,螺丝在中国人的意象里,代表的是平凡的打工人。甘作社会主义的螺丝钉也曾经是备受推崇的精神。在这里,“螺丝”和“螺丝钉”的本质差异是是否对平凡的工作认可,甘愿平凡,并努力工作奉献。
虽然整首诗很简单、很平静,但是问题却更加严重了。诗人几乎和生活已经决裂了。在这首诗中,工作环境几乎不见了,有的只是一个掉下的螺丝。这个本来在流水线上司空见惯的事,却成了整首诗的中心。
诗人的写作已经化繁为简,变成了极简主义,像八大山人的画一样,一笔而成,意境无穷。只那么轻轻一响,就震撼了读者的心灵。但是,这不是一个好的苗头,诗人几乎已经完全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了。诗毒已经深入了诗人的灵魂,死神已经隐现。
更为麻烦的是,在整首诗里,我们仍然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翻转、对消极情绪的化解、解脱的出口,有的只是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控诉和已经被死神盯上的写诗人。
我弥留之际
我们再来看他的最后一首诗《我弥留之际》,看一下这个悲剧的结局。
《我弥留之际》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据我看到的文章,这是许立志创作的最后一首诗,最后一句作为金句,席卷网络。作为他的绝命诗,我们来详细的解读一下。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一个年仅24岁的青年,认为他已度过了半生,他的泪水像大海那么多。众所周知,正常人的中年应该在40岁左右。24岁,一切才刚刚开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代,哪有那么多泪水。这就是诗的放大器的威力,这就是诗毒对写诗人剧烈摧残的现实写照。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诗人做出种种努力,试图拯救自己。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诗人投降了,明确告诉大家,自己已办不到了。诗人已经完全绝望了。那么,怎么办呢?诗人明确的告诉大家,他要离开这个世界。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诗人像一个殉道者一样,在劝慰大家,以自己的离开为整篇诗进行升华,也为自己的离开进行升华。
看看吧,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在诗神的诱惑下,主动献祭。悲哀啊,诗人深中诗毒而不自知!
这么做值得吗?不值得!我想告诉所有的写诗人啊,这么做不值得!诗,应该让我们诗意的栖居,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被其诱惑,为其献祭!
诗的三大致命杀器
让我们走出惨案现场,回到现实中来反思总结一下。在这个惨烈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在写诗的过程中,诗会用三大致命杀器来考验懵懵懂懂踏上写诗征途的人:诗神、放大器和诗毒。
诗神是人们最先看到的大杀器。诗的形式规整、文字考究、韵律优美、意象丰富深远等等,这些都会让人们爱上诗,经常读诗、背诗、引用诗,时间久了,也想自己写写诗。人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时,诗就像一个仙女一样,充满了美好的一面,诱惑着人们去亲近她,追求她。
当你开始写诗的时候,你就会不自觉的用上诗的放大器这一功能。为了满足诗神所需要的深刻、凝练、深远等要求,你就会不断夸大自己的情感,从而写出更加震撼人心的诗句。你不断的写诗,诗就会让你的情感更加丰富、性格更加敏感,从而让你感受到超越常人的生活体验,写出常人无法写出的诗。这一切听起来不错,但是,请记住,诗的放大器是对你所有的情感都会放大的,无论好坏。
诗毒是诗的终极大杀器。当你迷恋上写诗后,你就会不断放大自己的情感。但是,生活中不如意之事常十之八九,你放大的往往是你的负面情绪。当这些情绪被放大后,诗就会反噬你,让你从你的生活中抽离出来,甚至从你自己的躯壳中抽离出来,让你与自我和现实生活进行对抗。这时,你陷入了绝境,要么打败现实,要么被现实打败。
这,就是诗的三大致命杀器,诗神对你进行诱惑,诗毒对你放盅,放大器让毒性不断强化,加快对诗人摧残的过程。所幸的是,当我们明确的认识到了诗的三种武器后,我们也就可以找到破解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