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到1938年,乘着窄轨火车从昆明到石屏是怎样一种体验?丨云南往事
姚荷生(1915~1998),江苏省丹徒县人,一九三八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系,并留该校农业研究所工作。著名医学家、人类学家。
本文摘自于姚荷生的著作《水摆夷风土记》,文章记述了他于1938年乘坐滇越铁路和个碧临屏铁路从昆明抵达石屏的所见所感,是难得的记述民国时期这两条铁路乘坐体验的文章,特摘出整理,以飨读者。
离别了美丽的山城——昆明
昆明——这美丽的山城,实在值得人留恋,尤其是久住过北平和怀念着北平的人们。她那巍峨奇丽的近日楼和楼前一条整齐而繁华的街道,简直是正阳门的缩影,她那双重城门的大西门和两道门之间的警察分驻所,还不够像西直门吗?
有时到圆通公园去溜一个弯儿,看到那一泓清水和几座金碧辉煌的亭子,自然会想起北海公园来,虽然它们的大小迥不相侔,但这座公园确实含有北海的精神。整个的昆明城,就是北平的模型。
▲傍晚的翠湖〔摄影:渔夫〕
何况西门外,同样的有清秀挺拔的西山,烟波浩渺的昆明湖,徘徊其间,怎能不引起怀念旧游的心情呢?
就昆明的天气说,也多少和北平仿佛,虽然在昆明寒暑的变化没有北平那样剧烈。在冬春两季,都同样有清碧万里的天空,非常干燥的空气,时时刮着呼呼的大风,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年轻的姑娘们,都披着一方鲜艳的轻纱,迎风姗姗地走着,这就是舒新城君描写过的故都的“飞霞妆”。
真的,有时你会觉得又回到你那眷恋的北国了。
我爱北平,因此我也很爱昆明。我爱她的温煦的气候,我爱她的幽娴的丰姿,我爱她的青山绿水和遍地的瑶草琪花。
▲冬日下午的翠湖〔摄影:渔夫〕
我爱在晨光熹微中到翠湖凭栏喂那美丽娇羞的金鱼,我也爱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到正义路上蹓跶,观察那些熙来攘往的人们的面部表情。
我爱在月夜到湖中荡船,静听柳堤上女孩儿婉转的歌喉;我更爱听黄昏时分黄牛拖着大车在街上缓缓踱过,头下木铃发出叮咚的响声,正如我爱听北平街头的骆驼的铃声一样。
我不愿意离开这美丽的山城,虽然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分别。
十二月十六日的清晨,我坐洋车到滇越铁道的车站,晓风吹在脸上,颇有几分寒意。青石砌成的街道平滑得像微波不兴的瘦西湖,洋车轻舟似的很快地就滑过几条大街。
古老而热闹的正义路,整齐的欧化的金碧路,都还恬静地酣睡着,路上没有遇到行人,只偶或看见一两个扫落叶的清道夫,无精打采地挥舞着扫帚。半小时后我便踏进了车站。
睡着的美人!我向您暂时告别了!
滇越道上
车站里乱哄哄地嘈成一片,和方才经过的那些静悄悄的街道一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我的同伴们差不多到齐了,大家都怀着一颗探险家的兴奋的心,互相招呼谈笑。蔡君提起他那台新买的Rolleiflex相机,给我们照了一张全体相作为纪念。
▲昆明府车站〔来源:《滇越铁路》法国出版〕
庶务先生忙着照应行李上车,我们闲着无事,便在车站附近随便散步。站外有我们的女同胞和安南女人摆设的饮食摊、香烟摊……她们用笑脸和女高音招呼往来的过客。站里看不见一个法国人,大概还高卧在附近高楼里的弹簧床上。
办事的全是中国人和安南人,一切显得紊乱无秩序。买票的人堆在窗前,乱挤乱喊,售票员摆着一张马脸,恶狠狠地把车票塞出来。挑夫、乘客和管行李过磅的站员在玩着各种作弊的把戏。
据到过安南的朋友说,海防和河内的情形比昆明还要坏些,我很想知道法国境内的铁路是否也是如此。
我们包了半厢四等车,其余的半边车厢就给别的乘客坐了。车厢里非常污秽,满地都是碎纸、菜叶、果皮…坐凳上的积垢也够使人皱眉,我怀疑曾否有人来拂拭过,反正这是给黄皮肤的人预备的,洋大人们绝不曾来光顾。
▲滇越铁路/南昆铁路 七凸(gǒng)坡段〔摄影:蛮书〕
七点多钟车子慢慢向南移动,我对昆明贪婪地看了最后一眼。繁华的都市渐渐远了,不见了,岗峦起伏的原野在眼前旋转。云南的天气虽说是四季如春,但毕竟已到了严冬,树叶全已脱落,草木也都枯黄,大地的景色显得凄凉而单调,窗外吹进的寒风,有点经受不住,我便关好窗子,取出一本《徐霞客游记》来消遣时光。
车厢里除了我们这一群人外,还有二十多个别的乘客,其中有放寒假回家的中学生,有卖完蔬菜归去的农夫,他们握着扁担,坐在空的菜篮上,大家静静地互相看着,不说一句话,旅途的疲劳使人们缄默了。
在我的斜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安南夫妇,女的穿着中式裤和黑绸长衫,男的穿了一身半旧的西装。我看书倦了,便抬起头来,向他们注视,想从他们的身上找到点什么,但是那两张无表情的脸,像照片似的,我有点失望了。
不知是由于昨夜的睡眠不足,还是因为车子摇摆得太厉害,大家都前仰后合地打瞌睡,我起初还在挣扎,但不久也就昏昏乎乎了。有时忽然清醒,吃两块饼干,或者看两三页书,便又酣然入梦。
路上不知经过几个车站,穿过几个山洞,只觉得有时车子突然一震,有时眼前忽然一黑,心中也模糊晓得这是停车或进洞了。
▲滇越铁路(昆河铁路)江头村附近棚洞〔摄影:蛮书〕
下午五时左右车子才到开远,下车到旅馆里住了夜。据说开远是沿途最时髦最繁华的城市,尤其是一家法国人开的旅馆,被推为云南第一。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观光,非常遗憾。但就我们走过的那一条街说,也确是很整洁、宽大而且热闹呢!
摇篮车中
在开远同上车的有“中农所”的昆明站主任、中国银行农贷部主任和清华农业研究所的助教。他们到这一带来调查木棉的生长状况,并且研究推广和放款的可能性。这里的木棉和普通填枕头的木棉不同,后者是乔木,开着美丽的红色的花;前者是因为气候的关系,草本的棉花变为多年生的木本而已。据说它的纤维很长,光泽也好,试纺的成绩极佳。
几个国家银行和省政府预备大批地放款,劝导农民种植,将来在附近设立大规模的纺织厂,以解决本省衣着的问题。这种伟大的建设事业,我们竭诚地希望银行界多投些资本来经营。
走过两站,这几位后方生产的战士便下车了。我们被火车一直带到碧色寨,在这里下了车,换乘个碧石铁道的火车到石屏。这条铁路的车辆很少,车厢又小,我们到的时候,车子里已经塞满了乘客,再也无法挤上去。
▲碧色寨站〔摄影:渔夫〕
不得已我们只得利用省政府的名义和站长交涉,站长总算很客气地给我们帮忙,临时拨了一节二等车,我们才能舒舒服服地走过这一段使人心焦的路程。
个碧石铁路是中国官商合办的。办理的成绩也和滇越铁道一样糟,据说初造的时候就经过许多次波折闹过几次笑话,直到现在这条路还是不能够赚钱。
▲寸轨车厢〔来源:红河州图书馆〕
这条路是我走过的许多铁路中最狭窄的一条。它和普通铁轨宽度的比例,我虽然不能确定,但就车厢来说,两个人对面坐着,膝盖就差不多互相抵着了。车子走得极慢,而且摇摆得很厉害,人在车中左右摆动,头给摇得昏昏的,自然地慢慢睡去,对这个有催眠力的小车,我们商量之下,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摇篮车”( Cradle train)。
摇篮车摇摇摆摆地前进,经过我所怀慕的蒙自,我幻想着那鸥影波光的南湖,咖啡店里安南少女的微笑,不禁神往。
▲鸡街站〔摄影:渔夫〕
车子到了鸡街,客人们都下车去午餐。这里有一条支路通到个旧—一中国唯一的锡矿产地。我们满以为可以瞻仰矿山,参观工厂,这时才知道车子并不经过那里,心中都不免有点惘然。
饭后脑子里的血都跑到胃里去工作,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去梦周公。不知经过多少时间,忽然听得乱糟糟地喊“快到临安了!”我们从梦中惊醒,心都紧张起来。
建水县就是以前的临安府,民风非常强悍,好干绿林的勾当,城郊外杀人劫货并不算一件稀见的事。
前几天便有几位好汉,埋伏在铁路隧道里,车子一到,他们突然跳上来,一个用枪指着司机,迫令停车,其余的把旅客的财物搜劫一空。所以一到临安境,大家都惴惴不安,我们也是面面相视,尤其在过隧道的时候。直到离了临安界,居然平安无事,大家才松了这口气。
▲石屏车站〔摄影:渔夫〕
夜间九点钟到了石屏车站。
全程不过三百里左右,整整走了十二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