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三)

钟(三)
作者:月河边的玉儿
五、
汪若非被关在了家里。汪润之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就锁上了门,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管教不成器的儿子。
汪家的院子并不狭窄,可是呆在这里,汪若非却觉得自己窒息了,在这里,时间凝固了。
森严的红漆大门,天井里盛满雨水的水缸,吱吱呀呀的木质楼梯,和宅院里无声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时间在它们背后凝结成浓厚的影子,再没有一丝变化。
汪若非曾在这里长大,对不会动的时间习以为常,甚至以为时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当他见过那些活着的时间,那些生动的,变幻莫测的,充满生命力的时间,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死亡般的沉寂。呆在这里,连生命也会被冻结,成为板结的一块,最终成为宅院的一部分。
半个月后,欧德烈来看他。父亲去湖州采办生丝,二叔偷偷打开了门。
欧德烈见到汪若非时,吃了一惊,眼前的少年眼窝深陷,目光涣散,生命的热情似乎从他身上消退了。直到看到欧德烈,他眼珠才动了动,恢复了一点活气。“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输。我的计算器为什么会输。”他喃喃地说,像在质问欧德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爷。”欧德烈搂住了瘦弱的少年,“不是你的机器不好,不是的。”
“当然了,我的计算器是最好的。你不知道我在它身上看到了怎样的时间,你不会明白的。那是像朝阳一样的时间,金色的,霞光万丈,无边无际……”少年的眼中浮现出异样的神采,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为什么,我怎么可能输,怎么可能?”
“少爷,不是你的机器不好,我想了很久,算盘,是算盘太好了。你明白吗?”
汪若非茫然的摇了摇头。
欧德烈叹了口气,“我在中国五年了,什么也做不到。我的货,没有人买。我的教义,也没有人信。不是我不好,不是我的货不好,是中国的太好。中国人,不信上帝,也不信科学,你们有儒家思想,你们信皇帝,这套东西太好了,太牢固了,像算盘一样,像你身上的丝绸,像那些古董一样,太好了。虽然已经很古老很陈旧了,却还没破,还可以用。所以大家都习惯了,觉得这样就好,谁也不想着改变,只想这样过下去。即使有人想改变,大家也会一起反对他,怕他破坏了现在安稳的生活。少爷,你明白了吗?”
“可是,旧了终究是旧了,时间都凝固了,不再改变,只会一天天陈旧下去,总有一点会坏……”汪若非茫然的摇头。
“那是因为你看到了,只有你看到了,这里,那里,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想看到。我要走了,我的贸易和宗教对这个国家都没有用。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带我一起走吧,去你的国家。”汪若非忽然抬起头,直视欧德烈,“你说过的,那里有自由,民主,还有科学,那里的时间,一定是流动的,对不对?”
欧德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宅院的门奇迹般的没有上锁,汪若非很轻易地离开了家。
那是嘉庆二十五年秋,三天后,大清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嘉庆皇帝秋狩时意外驾崩,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的动荡。然而汪若非并不知道这些,那天清晨,他和欧德烈一起踏上了一艘开往英国海轮的。当海轮迎着朝阳出海时,汪若非在海天之间看到了异常壮丽的霞光,分不清到底是朝霞,还是澎湃的时间。
尾声
咸丰元年,汪在莹已经五十多了。他年轻时,曾有一腔壮志,现在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再经不起折腾了。
侄儿出走之后,大哥明显的苍老了,终于在不久之后,将家业交到了自己手里。可是布庄生意已经越来越难做了。自从洋人开着炮船打了进来,道光爷和洋人签了条约后,越来越多的洋人和洋货涌进了亳州城,亳州的百姓纷纷穿上了洋布,汪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原本作为贡品供不应求的寿绸也滞销了。“世道变了,银子都赔给洋人了,现在宫里都穷了。”宫里来的采办附耳道,言语间不胜唏嘘。
王莫为来找他,劝说他合力开一家洋布厂,这对为生意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冤家,终于在困境中握手言和,联手挽救自己的家业。
洋布厂的厂址就在九华痷会馆,旁边已经盖起了一座气派的教堂。开业那天,鞭炮稀疏响了几声,就有失业的工人前来闹事,接着刚买的洋机器又出了故障,没有人会修理。汪在莹一筹莫展,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离家出走的侄儿,想起他的洋纺织机和洋算盘。“如果若非在,会好一些吗?”他想。
夕阳在地平线上徘徊时,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响起了,一声声,像在催促着什么。
夕阳终于落下去了,夜幕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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