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其七:反弹琵琶诉深情 ——《苏幕遮》中对面落笔的妙用
千百年来,中国古代诗歌之所以为众多的读者所喜爱,其主要原因之一是具有浓厚的耐人寻味的含蓄美。诗贵含蓄而恶浅露。中国历代诗人都把含蓄美作为一个重要的创作原则,清人刘大木魁 说:“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论文偶记》)他阐述的这种艺术境界就是含蓄美。具有含蓄美的诗歌,不仅精悍、简洁,而且生动、传神,更富有一种艺术魅力。
古代诗歌中怀远思亲的诗很多,古人在含蓄委婉表达情感时,或借物借事抒情,或借景抒情。其中对面落笔手法堪称一绝。
所谓“对面落笔”,就是在表达怀远、思归之情时,作者不直接或不仅仅直接抒发对对方的思念之情,而是反弹琵琶,从对方着笔,这样,就使得作者或作品中的主人公怀远或思归之情,既显得生动形象,富有意境,又显得具体充实,富有深度。形式上,常常使用一些诸如“忆”、“想得”、“遥知”、“遥怜”之类领字来结构全篇。
宋代词人周邦彦的《苏幕遮》中,这种手法的运用已经非常娴熟。
苏幕遮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
此词以咏雨后荷花为中心,表现思念故乡的情怀。词之上片描写盛夏晨景,下片抒思乡之情。全词天然真美,不事雕饰,别具风韵。陈延焯《云韶集》称此词“风致绝佳,亦见先生胸襟恬淡。”此诗的结尾“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故乡儿时的伙伴是否还记得,记得五月的时候,一同驾着小船行到荷花深处?多少次,作者梦回故园,还是儿时的伙伴,还是十里荷花,是那样的无拘无束。可是梦一醒来,那情景就遽然消失不在,它只适合出现在梦中了。作者不直接说自己思念友人,而用设问反写不知旧友是否忆我,不仅把自己对故乡、对朋友的思念之情表达得更细腻真切,而且不落俗套,含蓄委婉地传达出“一种相思,两处别愁”的意境。这是对面落笔的妙用之处。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诗中老杜,非先生不可。”
这种对面落笔的写法,最早始于《诗经·周南·卷耳》。该诗表达的是女子对在远方服役的丈夫的殷切思念之情。却着力描写女主人公对丈夫在行军途中一重重艰苦的旅程的设想。细致入微的刻画,很好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深切怀念与沉痛忧思。《诗经》中还有两首,就是《豳风·东山》和《魏风·陟岵》,也运用了这种写法。《东山》描写一位还乡的征夫,想念久别的家园,想念妻子,有意味的是,在诗的第三章,诗人转换了直抒胸臆的手法,倒过来描写妻子对自己的怀念:“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并且对着柴堆上俩人的结婚纪念物瓠瓜,在睹物伤情……这样一写,就将征人的情思表现得更加丰满而深切。《陟岵》写的是远役之行人,登高瞻望,想象父母兄弟对他的思念和希望: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这首诗孝子至情全在瞻望二字,其亲念己祝己全从瞻望中想象出来,不说自己思念亲人,而说亲人思念自己;不说自己之慎,反言亲之欲其慎,则所以念亲者益切,而所以保其身者益至矣。
《诗经》异彩纷呈的艺术表现形式启迪着一代又一代诗人。秦汉而后,借鉴这种写法并施诸创作实践的诗人可谓代不乏人。唐代王维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其诗为: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诗前两句直写客中思乡思亲之情,而后两句却写了自己的“遥想”,仿佛遗憾的不是自己未能和故乡的兄弟共度佳节,反倒是兄弟们佳节未能完全团聚;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处境似乎并不值得诉说,兄弟们的缺憾反倒更需体贴。出乎常情,曲折有致。将这种写法推向极致的当属宋代词人柳永,他有一首著名的词篇《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该词抒写的是羁旅行役中怀乡思亲的愁情。上片全系写景,景中含情,寄寓了离别之思。下片妙处,在于既写了自己“登高临远”“归思难收”,更有摹拟“对想”。由于自己思归心切,因而联想到故乡的妻子也一定是同样的盼望自己回家,自己在外漂泊了这样久,她必然想望得很久了。词人借用谢脁“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句,为怀念自己的妻子创造了一个生动的形象,他想象她定会经常地在妆楼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归帆,而几次三番的误认为这些船上就载着她的从远方回来的丈夫。正所谓“过尽千帆皆不是,余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本是词人自家登楼,极目天际,却偏想故园之闺中人,应也是登楼望远,伫盼游子之归来。本是自倚阑凝愁,却从对方设想,用“争知我”领起,真是曲折而空灵,情至而感深。运用此法最为娴练的当推“诗圣”杜甫。在被安史叛军俘虏而困于长安时,诗人曾写下《月夜》一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是一首抒情诗,抒发的是作者在长安思念远在鄜州的妻室儿女之情,这不是一般的思念之情,处于俘虏生活中的杜甫,月夜思亲,其情之凄切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诗人并非直抒其情,而是推己及人,从妻儿落笔,诗一开篇,便用清冷忧伤的笔调勾绘出一幅闺妇思夫的动人画面,创造了一种凄清冷落的气氛。先想妻子“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再思儿女“未解忆长安”,用妻子的脉脉深情和儿女的稚气天真来反衬诗人满腔的儿女情长和绵长的相思之苦。
“对面落笔”的手法不仅仅运用于古代诗歌中,在现代文学作品中也经常被采用。在朱自清《给亡妇》悼文中: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已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文章的开头,作者的叙述似乎预备由“我”直抵亡妻。“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是一个从生者导向死者,从思念者导向被悼者的句式,按照惯常的抒情方式,接下来的叙述该是作者在这三年里如何思念亡妻,抑或是没有妻子的日子里自己的寂寞。但是,作者突然转变叙述角度,他从亡妻那一面来打开全文的叙述缺口:
先是亡妻死后对“我”和孩子们的不舍与惦记。“你第一惦记着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亡妻虽死矣,但她生前所有的情感、意念并没随之而逝,随之而灭。在作者眼里,她是一个比普通人更有七情六欲、有更多思念更多牵挂的情感主体,“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知道这些个,我知道”。世事变幻如烟,正如月亮在一月里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一样,它多得无法计数,但亡妻只想知道“我”和孩子们在世上的情况,别的都如同身后物一样的被抛弃了。这种深情的悼念更加细腻真切而不落俗套。
“落笔对面”这种表现手法所以倍受文人垂青,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亲情与乡情在中华民族的心灵深处永远都是醇厚的,如果表达得过于直露浅白,必将索然无味。而这种写法,则完全合乎中国古典诗词崇尚含蓄的原则,宛转曲达,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登彼太行,翠绕羊肠”之境界。其次,这种写法,实质应是一种反衬,而反衬又比一般的陪衬更曲折有致,更具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