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 | 什么是受价（上）

按：本文是讲解《经济解释》第三卷第二章前半部分的内容，略长，真爱请看完，不爱请忽略。

我们进入第三卷第二章的学习，这一章内容较多，共有八节，所以按照惯例，我们分两次来讲解，这一章难度也不低，张五常教授的行文又不太符合大陆的语言习惯，所以我建议大家找李俊慧老师的《经济学讲义》来做参考，我这次备课也重点参考的是李老师的《经济学讲义》第二版。

第二节，什么是受价？第三节，漠视局限人数不符；第四节，供应曲线的阐释。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整个第三卷，其实是围绕着生产者来展开，这一章的「受价」以及后面的「觅价」，它所指的角度都是从生产者的角度出发的，并不是消费者的角度，这点首先要注意到。

一般教科书通常把市场结构分为「自由竞争」和「垄断」两大类，前者又称为「价格接受」（price-taking），后者又称为「价格制定」（price-making）。

价格接受，也就是生产者只能随行就市、被动接受通行的价格；而价格制定，意思是说生产者有一定的主动权，可以通过增加产量来降低价格，也可以减少产量来抬高价格，间接地制定了价格，所以称之为价格制定。

张五常教授则主张将这两个词简化，价格接受简称为「受价」，而「价格制定」修订为「寻觅价格」，也就是「觅价」（price-searching）。把「造价」这个词，特指利用信息费用，虚张声势涨价的行为，造势造价的意思。

张教授做出这样的修订，是有他的思考的。

第一，「自由竞争」这个词带有误导性，因为逻辑上你无法区分什么是自由竞争，什么是不自由的竞争。或者有的书上翻译的「完全竞争」和「不完全竞争」。竞争无处不在，仅仅是竞争的表现形式不同而已。竞争永远存在，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演进出各种不同的游戏规则，足球场上两支球队的竞争是自由的，但又受到裁判的裁决，这到底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呢？这是逻辑上的一个模糊地带。

第二，就是一般教科书上关于「垄断」的定义，是错的，而且错的离谱，错的广泛。在全球畅销书萨缪尔森的《经济学》第18版，（人民邮电出版社第146页）有关于垄断的定义。是这样写的，「不完全竞争可以达到怎样不完全的程度呢？极端的情况就是垄断：单一的卖者完全控制某一行业。单一卖者是它所在行业的唯一生产者，同时没有任何一个行业能够生产出相近的替代品。」

正是关于垄断问题这个错误的定义，经过各种教科书的广泛传播，成为了政府有形之手伸向市场的理由。包括多年前美国政府对微软开刀，欧盟对微软等企业的反垄断审查，包括我们自己的《反垄断法》。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很多问题，就是出在关于垄断问题的错误定义和认识上，认为市场上一家独大一定对消费者不利，一定是坏事。

所以可见，定义和概念上的错误，是方向性的错误。

什么是「受价」的市场结构？就是当单一生产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一条平线的时候，这样的市场结构就是一个「受价」市场，因为他只能接受这条平的需求曲线与价格纵轴相交的那个价格。就是这样一张图。

为什么说生产者只能接受这个价格呢？因为你要价高于这个价格，消费者就会转向其他生产者购买，你一件都卖不出去；而你要价要是比这个价格低，从机会成本的角度来看，你又是亏钱的，为什么？因为你正常要价都能全卖出去，但你却要低价，你损失了那部分可以赚的机会成本。你假如知道的了消费者的这条需求曲线的形状，你是不会降价卖的，对不对？

想找个现实世界中「受价」结构的例子，很难找。因为这种市场结构要出现，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所有生产者提供的产品完全一样，没有种类、质量上的差别，甚至没有地点的不同。哪怕只是略有不同，价格都可能不同。你去旅游爬山，同样一瓶水，山底的超市和山顶的价格，那肯定完全不一样。同一个小区，同样卖水果的小店，都有可能因为位置不同而价格不同。位置、地段都是有租值的。

第二，要没有信息费用的干扰。如果信息费用较高，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信息是明显不对称的，那么生产者就有可能利用这种不对称来赚取信息的租值。李老师说期货市场是最容易符合要求的受价市场结构，我也不太拿得准，这个问题先放一放，等后面再讲的时候还会讲到。

为什么受价市场上单一生产者所面对的需求曲线是一条平线？一般教科书的解释，很好理解，就是整个市场人很多，需求曲线整体向下，但每个生产者所占的市场份额是很小很小的，相当于每个生产者面对的需求曲线，仅仅是其中一小点，把那一小点放大之后，看起来几乎就是一条水平线。

这里的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就是市场结构的性质是跟市场上的供给者和需求者的数量之间没有关系的。市场上只有一个供给者，可以是受价；市场上即使有无数供给者，也可以是觅价，原因在于存在较高的信息费用。

能够对生产者构成威胁的，可以是他看得见的对手，还有在市场外、或者其他替代品的潜在竞争对手。重要的不是市场上生产者的数量，而是第一产品完全一样和第二，没有信息费用干扰，再加上市场外的潜在竞争者是否能够容易地进入市场参与竞争。这是讲垄断问题的时候的重点。

面对需求曲线是平的这样一个受价的市场结构，生产者怎样确定他的最优选择？在第二卷的时候，我们讲过租值的概念，租值并不是利润，而是一个看待收入的角度，它的计算公式是：租值=收入-成本。我们作为生产者，追求的目标实际上是追求租值最大化，进一步计算选择在什么样的产量之下去实现这个租值的最大化。

受价的市场结构是什么样的？大家再想一下，是根平的需求曲线，也就是说你的价格是一定的，只能接受。你的收入 R=PQ，价格不变，收入也就只跟销量有关。这个时候就关键要看怎么控制成本。没有学过经济学的同学通常会认同，成本决定价格。但我们今天学过经济学之后，知道这个道理，显然不是成本决定价格，而是价格反过来决定成本。最简单的例子，房价高是因为地价贵吗？不是的，那是因为房价高了，才反过来导致了地价的上涨。

那么要实现这个租值最大化，张教授书上并没有用到求导，李老师书上用了求导，其实是很好理解，便于理解的。就是一个公式，求它的极大值，符合的条件在数学上，是一阶导数等于零的那个点。学过高等数学的很好理解，没有学过高等数学的同学也不要怕，后面会有仔细用文字阐述其中的经济学逻辑。

租值=收入-成本，也就是 R-C。我们求租值最大化，也就是求它的极值，右边的计算公式求导数等于零，也就是（R-C）´=0，整理之后，左右移项，就得到 R´=C´，也就是收入的导数=成本的导数。导数在经济学中就是边际量Marginal，边际量的含义还记得吧？就是吃第一个包子，第二个包子，做第一个包子，第二个包子，这后面那个就是前面所有量的边际量，边际变化。

所以上面的等式就可以修改为：边际收入=边际成本，也就是 MR=MC。边际收入等于边际成本就是生产者的最优选择，这个条件是纯推导出来的，没有增加其他的限制条件，所以是通用的，不仅适用于受价市场，也适用于觅价市场。

前面是一个简单的数学推导，现在我们来看它的经济学含义。这个只要你在第一卷完整地理解了消费者盈余的概念，这个地方再理解边际收入等于边际成本就没有什么难的。

简单回想一下，消费者盈余。我们饿了去吃包子，吃了5个包子，在第5个包子上停了下来，刚好我们愿意出的最高价格和它的实际售价相等。多吃一个吃不下，不愿意付钱，少吃一个不够，前面的4个都是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来买，之所以在第五个包子上停了下来，因为我们对它的价值判断正好等于售价，于是这5个包子对我们来讲是最佳选择。第五个包子的消费者盈余是零，我们赚取了前面四个包子的消费者盈余。

想象一下，你今天吃完包子了，要去从事生产活动，你就要思考要生产多少才能让我的租值最大化，也就是前面说的边际收入等于边际成本。在边际上，你多生产并销售一个单位的产品，一方面会得到更多的收入，边际收入就是 MR。另一方面，每多生产一单位的产品，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这个就是边际成本 MC。

你吃完了包子，干劲十足。如果你发现多生产一个边际上的产品，得到的边际收入大于付出的边际成本，也就是 MR>MC，这在边际上就是赚的，对不对？有的赚，有利可图，就会增加租值，你当然会选择多生产这边际上的一个单位的产品，说明此前还没有达到最优产量，你应该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这就跟你吃包子还没吃饱，还没达到消费者盈余为零的情况是一样的。

但如果你发现在边际上，多生产这一个单位的产品所得到的边际收入小于多支付的边际成本，也就是 MR<MC。换句话说，也就是生产这一单位的产品不但没赚钱，还亏钱，会使你的总租值下降，你当然不会去多生产这一单位的东西，对不对？不去生产这一单位的边际产品，才不会损失这个租值，所以少生产这一个单位才是明智的选择。也就是你应该缩减生产规模，而不是像前面的扩张。

这个时候很明了了，在边际收入大于边际成本的时候，是产量太少，还有的赚，要向前迈一步，扩大生产规模；在边际收入小于边际成本的时候，是产量太大，多生产就多亏本，所以要后退一步。这些都不是最优产量，只有恰好在边际收入等于边际成本的时候达到最优解。

这个时候，就像你吃的那第五个包子，你在这个边际上停了下来，你的总租值不增也不减，实际上就是已经达到最大值。再向前一步或后退一步，也就是多生产或少生产一单位产品都会导致租值下降。

在受价市场上，因为需求曲线是一条平线，你作为生产者只能被动接受市场上通行的价格，而且无论你卖多少产品，市场价格也不会变化，因此你的平均收入（AR）、边际收入（MR）都等于市场价格（P），三者重合，就是你面对的需求曲线。

上图所见，边际收入是和需求曲线是重合的，边际成本是一条先下降而后上升的曲线，边际收入和边际成本相交的那个 E 点就是最佳产出量的点。关于边际成本曲线、以及平均成本曲线的详细分析，我们放到下一章来讲解，现在我们讲解一下张教授书上提到而李俊慧老师的讲义上没有提到的萨伊定律，这个定律在今天也还常见，但也常被误用。

在现代经济学的发展过程中，经济学家一般将宏观经济学分为两个主要阵营。以萨伊定律为基础的理论一般被称为「供给学派」，或者是古典学派。而另一个学派一般被称为「需求学派」，此学派认为经济萧条是由「总消费或者总需求不足」所导致，或者说是因为社会的「过分生产」导致。

需求学派的主要论点认为，当出现需求不足，生产过剩的时候，经济就会陷入衰退。或者说，生产过剩是经济衰退的原因。生产过剩在他们眼中属于「市场失灵」的一种。每当市场出现这种失灵的时候，我们就需要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出来「帮助」市场走出困境。在现在，这种论调一般被认为是「凯恩斯主义」。

著名的经济学家例如马尔萨斯、马克思、凯恩斯，都是「需求学派」的代表人物。所以，萨伊定律在宏观经济学界就相当于一个分野，区分着两个学派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争论。这个争论的直接后果就是在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我们是刺激需求让人们买买买，还是进行供给侧改革。

萨伊的反驳可谓精彩。萨伊给大家来了一个头脑风暴。他首先提到的是，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并且假设我们达到了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状态。在那种社会里，一切商品和服务的价格都将是零。同时，在那种社会里我们不需要生产，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考虑如何累积我们的财富。那种社会就是一个伊甸园，是天堂。

在伊甸园里，经济学将不再是一门科学。我们也不需要学习任何追求财富的知识和手段。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伊甸园里，任何东西都是充裕的，或者换句话说：任何东西都是过剩的。如果需求学派试图将经济问题归结于「生产过剩」或者「需求不足」，那这样的伊甸园则不会是一个很美好的社会，而是一个充满着无数经济问题的「人间地狱」。

这是一个反证法，将需求学派的理论推理到极致，物质极大丰富，生产绝对过剩，人们什么都不缺，生活应该是非常的完美才是，怎么会有经济陷入衰退的问题呢？说不过去啊。

需求学派在把问题归结于「过剩」的时候，忽视了市场经济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机制——价格。其实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萨伊定律，并不是什么「供给创造自己的需求」，而是「市场永远会出清（Markets always clear）」。价格就是市场出清的机制，卖不掉，那是因为价格不够低。这就是为什么张教授说需求曲线也是供应曲线的原因。

当市场无法出清的时候，那么问题不是存在于「需求不足」或者「供给过剩」，而是价格机制的失灵。美国大萧条期间，商人宁愿把牛奶倒掉也不给穷人喝，常用来论证资本主义的劣根性。但换位思考想一想，你如果是牛奶制造商，为什么不降价出货呢？真正的原因，不是没有需求，而是不谈价格就谈需求，那就是在耍流氓。牛奶在某一个价格上卖不出去，商人将牛奶倒掉最大原因不是他们不愿意降价，而是存在外界阻力阻止牛奶价格的下跌。

萨伊在写给马尔萨斯的信中写到：「如果产量稍微大于需求的意愿的话，那就应该调整一下价格。」萨伊定律就是这么一个常识。解决过剩问题的方法就在我们眼前——让价格能够自由浮动。

需要强调的是，萨伊的洞见挑战的是需求学派那种「普遍过剩」的理论。产品有没有可能过剩，当然有可能。我们可以经常听到很多企业在抱怨自己的商品卖不出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普遍的生产过剩。

资源在现实社会中是稀缺的。萨伊只不过把目光聚焦在了「生产结构」而不是「总生产」上。也就是说，当我们发现某种商品过剩的时候，同时意味着有其他的某些商品存在短缺，而绝不可能是所有商品同时出现过剩。

如果要用两个字总结供给学派，那就是「结构」。在供给学派眼中，资本结构或者生产结构才是宏观经济学应该研究的对象。

正如字面显示的那样，供给学派的核心就是供给或者「生产」。一个人必须先生产，然后才能消费。萨伊还举过这样一个例子：假如一个商人把现在的一个集装箱的货物运到十七世纪的纽约。很显然，他无法卖出去这个集装箱的货物。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那时候的印第安人需求不足吗？当然不是，那时候的印第安人需要更好的技术，恰如我们今天也需要更高的技术一样。

那这所谓的「过剩现象」是怎么回事？答案是：那时的印第安人无法生产出足够的商品来交换这箱货物。而如果这箱货物是运往现代的纽约，为什么又能够顺利出售呢？因为现在的纽约完全能够生产足够多的商品来交换这箱东西。所以一切需求的背后，或者一切需求的基础，都是生产。

这也就是张五常书上所写的，「我供应是为了自己的需求，我需求是因为市场有人供应。」

关于萨伊定律常见的定义是非常有名的那句：供给自己创造需求（Supply creates its own demand）。根据徐骋的考证，萨伊在他的《政治经济学概论》中并没有这句话。

当然这句话也没有太大的问题，iPhone 是在乔布斯设计生产出来之后，我们才对它有需求的对不对？在 iPhone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有智能手机的需求。同样的，在汽车出来之前，大多数人可能只想要一架更快的马车。

引用一下萨伊的话来结束今天的课程：是生产力决定着一个地方是国家还是荒漠。（It is the capability of production which mak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 country and a desert。）

今天的授课主要参考的李俊慧老师的讲义，以及徐骋发在人文经济学会上的一篇文章《聊聊萨伊定律》，特此致谢。

上一讲：价格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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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汤姆·梅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