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笔记:从定惠禅寺到水绘园
梁东方
就一座古代的城来说,如皋一定是很完美的。在1951年拆毁城墙之前,这座不仅有陆门还有两座水门的小城,坐拥两道护城河,其格局与样貌现在从残存的水门遗址和修复的城墙段落以及两条护城河的圆形走向,依稀可辨。
现代城市建筑横平竖直的平原聚落格式,与那样古代的高耸与开阔之间的平衡相比,都已经是一律的高楼大厦毫无章法地四面开花起来。以那些一线城市为目标,不将整个城市填得满满的,人人都生活在一线天里是不会罢休的。这当然不是如皋这样的小城一个地方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在向着千城一面的乏味方向发展,势不可挡。
比较而言,还保留了一些老城区的如皋反而是尚存一点点优势的。这样的优势使它在其景点名园水绘园之外,还有与那园林相和谐着的一片街区环境尚存。其间人们的生活依旧,狭窄固然是狭窄,但是传统的生活样貌被保留了下来,而人们生活其间、俯仰天地,始终能看见没有高大密集的建筑遮挡的天际线的旧日审美生活格式,还在。
这是我徒步从火车站走到护城河边,走进原来如皋古城的范围内,看见高耸的定惠禅寺塔的时候;在即将迈步走到一座俯瞰之下得见层层青灰色的房脊排挞而去的时候,一种忍不住的喜悦。
定惠禅寺塔的存在,相当于没有山的地方的山,因为寺塔的高耸成就了引领古城建筑的旗帜性的视觉注意力。塔下的河道与水塘则在最低的位置上映衬了最高的塔,使人盘桓其间自有一番最高最低之间的人生惬意。
寺庙对面,当年古老的学堂只剩下了一个门脸,就只是这个门脸也不辜负重点文保单位的石碑。当年也许完全是因为偶然而没有完全拆毁的功德,越是以后越是价值高企。
沿着集贤里显然是经过改造,但是基本还保持着既往自然风貌,所以肯定有所错落,不会特别笔直、特别整齐的巷弄前行,向着水绘园的方向走——向着其他方向走就都已经是现代建筑的楼房了,所以不用指引,所有外来的人,第一次抵达的人,都会很自然地会向着水绘园的方向走。那里是如皋近乎唯一的大景点。
这条老街之中还有很多条横向的分岔,每个分岔里都是密集的人家,一些人家经过改造,形成了有文艺范儿的商业门脸,有的则依旧是人们生活起居的家。这是建筑意义上的古老街区是不是还有生命力,是不是还活着的至关重要的标志。有人正常生活其间,便有格式整齐的纯粹商业化景点所断然没有的带温度的细节。比如用花盆和灌木覆盖的矮门小窗,比如两个被提到路中央来生活的小炉子,比如晾在拐角处的竹竿上的衣服,比如两个坐在自己家门口看人来人往的老人,还有推着车卖货和整个胡同里的住户大致上都认识的小贩……
在集贤里的老街上走,有的角度还能望见定惠禅寺的高塔,有的角度则望不见,不过望见的依然是那它的格式一致着的翘角飞檐;至于那大名鼎鼎的水绘园,则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如果有一个可以登高望远的地方,相信也不过只是隐在一片青砖灰瓦的建筑深处的树梢而已。这样的迤逦而行和逐渐抵达,使人模拟了古时候前往那园林胜景的时候的视觉感受,从而也是心理期待。这是现代城市中已经断然难有的享受,是在大环境意义上还可以追拟的古代审美范式。
有了这样的认知和感受走到水绘园西门发现不开门的时候就没有一点抱怨,而完全是心安理得地绕园而行。沿着外墙走到通扬运河边,沿着同样运河又转到了护城河,过了 灵威 观,才最终到了水绘园的东门。在现在作为旅游景点的水绘园里并非只有水绘园,还包括过去的城墙下的北水门及周边的一些风物。民三三烈士碑、盆景园等等,也都是当年慕水绘园之名在旁边开辟出来的古人园林。
冒辟疆和董小宛(从良后在冒家为妾)一度是水绘园的主人,他们在这里展开过才子佳人的爱情典范生活。除了诗文,他们还留下了至今可见的园林居所,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后世流传方式。在后代游客的眼里,所谓如式园林和苏州园林相比,也未见的有什么的的不同,不同的就只是这里曾经明确的是一代文人的爱巢,是既以诗文名世,又曾经审美地在人与自然和谐的建筑园林里栖息的遗迹。
也许游览水绘园这样的地方,最应该忌讳的一走一过的走马观花,而需要经常坐下来,慢慢地从一个个不同的角度去揣摩和模拟当年建园人的匠心,和当年居住在这里的人的审美视角。每个人都的一生通常都面临一个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的选择,很多时候很多人选择的余地狭窄,只能无奈、被迫、匍匐着勉强维持生存;或者竟因为道义和集体而毅然决然地让自己的人生戛然而止,比如旁边的那在风华正茂之年就于此抛头颅洒热血的民三三烈士。
但是即使在社会动荡之中,也还有些时候有些人,是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机会的,是能够在相当程度上建立自己对于世界的美的观感表达的平台的。这很不易,需要物质和精神双重的准备和努力,还需要天时地利假以机会;从这样的角度上说,冒辟疆和董小宛无疑属于成功之列。没有必要引用其诗文,只需要在这园林深处走一走,在这历史现场盘桓盘桓,便已经是对现世人生的不无启迪与思索感怀了。
中国之大、历史之远早有定论,但是像如皋水绘园这样很好地将古人和现场留下来的确切之地,很多都已毁弃。从这样的角度上说,如皋之行,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