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国槐花开

梁东方

就人类的听觉能力而言,任何花开都是没有声音的。不过印象中桃花盛开的时候总会有蜜蜂的嗡嗡声相伴,同为槐树的洋槐开花的时候也免不了春天里的蝶飞蜂舞。

不过国槐花开的时候,这种花开花落都没有声音却已经开得非常盛大的情状,是很明显的。它开在七八月份,没有了蜜蜂,也没有了蝴蝶,热寂式的高温已经笼罩大地。

国槐花开在盛夏里,开在剧烈的热和潮湿的热混杂的小暑时节;它是这个季节里依然给人以希望的一种暗示,乃至明喻。看见如此高大的乔木像是南方的花树一样开出满头的花来,静静地开,静静地落,再燠热浮躁的心也会获得一点点安慰:树还可以在这样的气候里如此适宜和滋润,人也就坏不到哪儿去吧。

国槐的树冠茂盛高大,点缀在墨绿色的树冠之上的青白色的束束豆状的花朵几乎最终都能将整个大树都变颜变色,但是整个过程却又舒缓而沉静,似乎有一种对待周围让人不耐的高温的独门绝技,成竹在胸,信心满满,是心静自然凉的典范。

如果只有一棵两棵国槐,还形不成这种声势浩大的安静;如果被其他的树木遮挡只能看见树冠的一角,这种安静也不会在人心中形成多么强烈的冲击。巧的是在往返郊外的家的路上,不仅会从偶然的一棵国槐树下通过,还一定会经过大片的国槐林,会在日复一日的青白色的国槐花下走过,每次走过都会禁不住抬起头来,遥望它们在这个季节里几乎是独一无二的风姿。

每一束国槐花都是一个总状花序,都是枝上生枝的复杂结构,每一个小枝的末端都会有一朵花、一串花,一朵花、一串花连缀起来就形成了一团花;这一团国槐花簇拥着盛开,往往步调并非一致:先后次序使它给人永远在开,永远有开不完的花的印象。先开的花已经落地,枝头已经开始孕育小小的槐米,但是紧挨着它旁边的花却刚刚绽开了小小的花蕊。国槐花即使是盛开也还是小小的,不张扬,不热烈,为了给盛夏营造安静平稳的凉意而小心地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哪怕是色彩和阵势上的“声响”。

这样一团一团的花缀满了国槐大部分枝头的时候,大片的国槐树就会在天空中和地面上同时形成两道青白色的云;天上的云是开在树冠上的花,地上的云是落地以后的花。开在天上的和落到地上的,都非常均匀,铺展得没有遗漏也没有堆积,哪里哪里都是平均分配。这是整个天地自然赋予国槐花的诸多特性中的一种,是让偶尔会来树下扫花装袋的人最为方便的安排。

国槐花是中药,是一种传统上与季节并置的天赐药材,具有凉血止血、清肝泻火、预防中风、抗炎消炎的作用。那些带了扫帚来地面上收槐花的人,大多是要带回去清理、晾干,然后出售给收药材的店铺的。据说也有人直接拿来泡茶,不知其味道如何。人类在视觉上,在气氛上获得了国槐的安慰以后,如果又直接从它们具有药性的花中汲取了凉夏的滋味,便是登峰造极的享受了。

虽然没有喝过国槐花的茶,但是我对国槐的人生记忆还是有的,它不是一种凭空被自己注意到的、从来没有过交集的花。因为保定的市树是国槐,因为原来市中心的裕华路上,两侧种的都是国槐。在盛夏里国槐开花的时候,一时之间就会在人流车流稠密的市中心形成两道淡白青黄色的树冠花带,国槐花随开随落,在地面上也就会形成上下相印的花带;成为本地人引以为傲的盛景。在很多年前,在城市绿化水准普遍不高的情况下,那的确已经是保定街景上的一大特色。

那时候我作为一个要努力睁了眼看世界的少年,走在保定国槐花盛开的街头上,已经被这样恍惚中应该是远方、是更好的什么地方的植被品种和花朵格式所深深陶醉,总觉着这就是一种非常明显的象征和隐喻,甚至就直接是更好的世界的物象一角;循着它的痕迹就可以抵达与闭塞而拘囿的家乡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有发达和文明,有秩序的昌明与文化的繁荣,有人生中终于可以展开的一切。

今天再次走在国槐树下才意识到,多年过去,自己不过迈步走出来了150公里而已。不过地理距离早已经不再是理想和想象之境腾飞的度量衡,心绪和精神世界的高远才是人生的归宿。

可能也正因此,如果不是在往返郊外的家的路上,又一次次遇到一直未变的国槐,有机会再次凝视它近乎永恒的美,大致上便已经将前事先尘全部抹去。

今天再次走在国槐树下才意识到,当年对国槐的印象其实非常模糊,一切都没有来得及细看,没有比较的眼光,没有对于美的细节的凝视,没有实证主义出发点上的描摹与刻画;乃至多年以后的今天,才有了明确的观察意识和细节注意,才在回首的角度上做了当年那个少年应该做的周纳端详。

植被永恒,人生易去,看起来缤纷多彩的花草树木其实就自身属性来说都保持着超级稳定的性状,它们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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