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雷声·观风看雨的机会
梁东方
雷声把人震醒了。是凌晨三点多。隆隆的声响骤然而至,很近,很清晰,就在头顶上。从来都是默默无语的上天,突然开口说话,却又不好好说话,而是这样像是庞大的猛兽在低吼、在咆哮。从吼声来想象,这猛兽有天地那么大,天多大地多大,它就多大。它的大就已经让它不折不扣的是神,被封为雷神名副其实;不管是雷泽的雷公、雷州半岛的雷王陈文玉、雷界的最高领袖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抑或是西方世界的宙斯,被顶礼膜拜也都恰如其分……
这个思绪绵绵荡荡地正要继续下去的时候,雷声又响了。声音更大,更靠近头顶。大地上没有任何建筑遮挡,没有避雷针指向高空,它就可以贴得很近很近,就可以圆睁二目、吹胡子瞪眼地凑到你耳边,哈出来的气都带着惊天动地的震颤。
你只好更紧地缩了身子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却像是分明地看见,看见古人所说的,天神擂着战鼓、驾驶着战车从头顶上滚滚而过;车辚辚马萧萧地去出征、去迎战。只是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又将与何人开战。神仙上界的战争与人间无异?
大队人马隆隆而去以后的疑问还没有消散的时候,窗外房檐屋顶上的唰唰啦啦的雨声就来了。雨声虽然比雷声要小很多,但是也均匀很多,耐听很多。它们是初之以喜,继而以安慰地要人们继续睡下去的绝好背景音。
但是偏偏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看见闪电的亮光再次将窗帘照亮,像是一架最大规模的抓拍设备,正将所有房间、全部建筑、整个人世的一切都瞬间留证回去研判,这样猝不及防地拍照之后还不忘了随后赏以充满了威胁性的沉重脚步:雷声最后这样响过一次以后,便走远了。闪电还会偶尔亮起,像是远远地还在回头,或者继续威慑别的天空下的人间,但是雷声已经不闻。只剩下了温柔得多的雨,春雨。
雷神是父亲,春雨是母亲,他们对人的管制与抚慰的底色,都是宏大无边又细致入微的爱。这样再次演绎的爱,提醒着人,要有所敬畏,不要毫无节制地予取予求;尽管恰恰在人最多的城市里的感受远没有这样清晰,他们都被人自己的建筑“遮掩”得很深,既市声扰攘不绝,又闭目塞听不闻……
我都收到了,我都想到了。我虽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你们,但是每次能清晰明确地这样体验到你们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时候,依然会情不自禁地感动。
所以,住在郊外的家里,最喜欢有风有雨的时候,尤其是电闪雷鸣之后雨水连连的时候;在这里可以观看从雨前、雨中到雨后的整个天地万象。
这样的观看,具有一种婴儿第一次看见雨的时候的全部特征,既新奇又喜悦;比婴儿看雨更妙的是,还多了一层自我意识的兴奋: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大多数人都已经少有机会能经历的风雨的全过程。
任何风雨都是极好的机会,山前的雾霾消散,展露出天地之间气象万千的原生态的妙不可言来。乌云浓淡相宜地点缀在天空之中,遮住了阳光,却有透明的明晰与比有太阳时更耐看的丰富。在雾霾里一向平淡漠然的世界,骤然丰富生动了起来,出现了数不胜数的细节和看不过来的有趣。
而同样的天象在城市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味的雾霾下的漠漠含混,没有层次,更没有景深。能看到的,依旧只是建筑和建筑缝隙之间的那一点点几何形状的天空里的坐井观天式的破碎而已。
离开城市,就在无形中大大提升了生活质量,在日常生活中多了许多风景。尤其这样由雷神引领而来的绵绵春雨潇潇不绝的日子,正值得人一直凝望、聆听。
屋子里已经昏暗,窗外的西天上还有落日的余晖。这是凭空多出来的时光。这里人在自然中的享受,貌似平常、正常,但早已在城市中成为不可能。城市里建筑切割了天空,使风雨的全貌很难被看到。而郊外开阔辽远,更兼心绪宁和,有观风看雨的期待与兴致。
这里可以看到每一天的黎明与黄昏,还可以沐浴每一场雨。可以看见,可以听见一场雨从开始到结束的全部细节。雨前的云来云去,雨落到窗台上、雨落到屋顶上、落到麦地里、落到树梢上,发出的不同的声响,掺入了收音机里响着的主持人避重就轻、插科打诨的热闹而无意义的话语,成为黄昏时雨中晚餐不绝如缕的伴奏。
住在这里,你就不再是追逐时间,或被时间追逐的人,而是生活在时间里的人,生活在天地之间、风雨之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