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布谷鸟开始歌唱
梁东方
五月中旬,五月十五号,布谷鸟好像是第一次在早晨的麦田上空悠扬地鸣唱。让天地间的一切愈发安详美妙。
它也许是一边飞一边唱,也许是藏到了麦田中间的林荫路茂密的大杨树树冠中,对着广阔的麦田在唱。它在讴歌,讴歌季节和广阔的麦田上习习的风,讴歌早晨漂浮在麦田上的缕缕雾岚。植被丰茂,鸟鸣也圆润即使嘹亮悠远也一样质地淳厚,满是生机。麦子灌浆的馨香随着它们四音节的歌唱节奏扩散,让色香味和声音形成固定的搭配关系,使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的同时,记住了耳闻目睹鼻吸的一切。
布谷鸟在天色微明的时候开始在茂密的树冠里鸣唱,好像刚刚赶来,又好像夜里就住在那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它们很难被看到的身影,越是看不见,越是让人想看。
循着它的声声鸣唱望过去,突然理解了古人所谓“何处高楼雁一声”中的“高楼”,其实不过是鸟儿发声时候的一个最显著的高大物象而已,鸟儿可能落在了高楼上,也可能仅仅是路过那里,在高楼的上空鸣叫。高楼既是鸟声所从来处,也是那凭空而至的鸟鸣几乎唯一的标志物,更是旷远的鸟声可见的高度指代。从自问“何处”到自答“高楼”之间,就是寻声而去的定位。
我现在这样跟着布谷鸟的叫声望过去,高高的杨树树冠便正是古人所谓的“高楼”也。不过我可以肯定那看不见的布谷鸟此时此刻就在茂密的杨树树冠里,因为它几乎是持续不断地从哪里发出嘹亮而舒缓的鸣唱。
这种一瞬间沟通古今的想法使人愉快,在那个时代,古人貌似过于珍惜词句的诗词格式里其实还都源于个人对物事细致的观察体会,绝非后世从概念到概念的因袭。循着他们的词句就能回到天地自然的现场,就能在尚存的自然的碎片里获得生命同样的确认从而也是欣喜。
当然,任何时代任何自然现场里的个人感受都只属于你自己,比如现在在我听来:布谷鸟好像公鸡一样在为又一个早晨的到来而讴歌。布谷鸟是初夏时节里的公鸡,这个比喻让人发笑,但是却在相当程度上是事实,美好的事实。
布谷鸟的叫声也不是一成不变,虽然都是四个音节,但是有的节奏快些,有的节奏慢些。它们的心情变化可能就体现在这样的节奏变化里。不过,不紧不慢的悠扬,始终是它们的基调,它们一直在用这样特异的声音,用只有布谷鸟才会有的堂音,来描画小满时节天空之下大地的景象。
布谷鸟所着意要对着歌唱的广袤的麦田之中,麦子已经不再是新鲜的碧绿,而是在普遍的绿色里隐隐约约有了那一点点黄,如果站到高处俯瞰的话就会更分明地看到这种大致上会出现在五十多岁的人的头顶上的颜色浸染之态。那一定就是布谷鸟高高的视野里的所见。
广阔地貌就是对人们进行长途远行的吁请。布谷鸟在用翅膀畅游过这样的长途以后,继续用歌声描绘自己畅游过的广阔。莫非它和人类一样,也认定只有被描绘过的生活才有意义。
到了上午七八点以后阳光渐渐高了,布谷鸟也就基本上收了自己的嗓子,等着傍晚的时候光线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再唱。它对温度和光线很敏感,不喜欢太热烈。
如果是阴天,如果它待的是环境特别安静、树木特别多的村庄,可能又当别论,它也许会把所有时间段都当做清晨和黄昏呢。总之有布谷鸟叫的时候,整体环境于人基本上都是最舒适的状态。
细细想来,布谷鸟可能更在乎的还是环境之中的声音;噪音小的时候,它才愿意歌唱,周围乱纷纷的,它就干脆不吭声了。这也是城市里没有布谷鸟的叫声的原因。它所能容忍的也就是鸽子们的咕咕浓浓、麻雀们的叽叽喳喳以及麦田里野鸡偶尔一声的惊叫。它对车声人声机器声是最难忍受的,它愿意在天地原来的秩序之中存在,而不愿意在被人类改变过了的环境里作声。
所以布谷鸟的歌唱时机也不是绝对的,除了清晨和黄昏它们更愿意叫之外,上午下午的时候,只要整体环境不乱,它们也还是会对着空旷而安静的天地之间开自然而然的个人演唱会的。有意思的是,只要有一只布谷鸟在这个环境里唱,就不会有另一只。这也许源于它们的领地意识,也许竟然是为了不让演唱会的效果被歌手之间的声音扰乱吧。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都是在家里、在聆听着布谷鸟的叫声中完成的。它们一次次鸣唱,我一次次写下只言片语的感受:有时候刚刚写完,它们又开始唱了;有时候写完好久了它们也没有再唱一次。这直接导致了这篇文章在电脑上挂着,挂了一天一天好长时间。
在屋子里无论干什么,不论是读书还是写字,耳边经常能听到悠扬的布谷鸟叫声。这很正常,也很平常,但是想一想,在城市里的生活,还是觉着非常难得。
我坐在家里,聆听者布谷鸟的歌唱,一天一天地聆听,很不愿意这么快就把这篇文字写完。只要还没有写完好像我就有更充分的理由继续聆听,继续关注它们每天早晨和我一起起床的辽阔演唱。我不愿意那种因为写过了某种眼前的花、某种眼前的景致,就自然不再如前一样那么细细地关注的事情发生;我不愿意布谷鸟的歌声不再在我心中回响。
基于此,我觉着我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将一直延续到布谷鸟离开,不再在窗外的大地上为止。那也许是麦收的时候,也许是暑热到来之前?这样想来,真就希望时间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