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三姑家的大院
梁东方
再次住到三姑家的平房大院里之前就已经开始为预料之中的好感觉而激动了:人居的好感觉,实在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常之中的一种最寻常也最顶级的追求,一朝实现,便会永记;如有再度春风的机会,便会形成事先的兴奋。
果然,一切都恰如所料,与以前来的时候并无改变。只是去年是清明节,今年是五一,时间错后植被更其丰富。四季轮转,大院子里的好感觉却总是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妙处。
乡村大院的生活可以让人从容不迫,可以让人降落到人生最平和的地方,可以细致地琢磨和研究人生中的每一点详细的感觉和也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细密。家的每个角落都是可以方便随时进行细致照顾的,只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这里看看那里望望,这里挖一点土,那里浇一浇花,给匝地的藤蔓捆绑一下落下来的小枝,走过的时候顺便摸一下狗的脑袋,走到墙根的地方举头端详端详今天与昨天又已经不一样了的香椿树树冠上的嫩芽分布,就可以消磨很多时间,就已经相当于在散步;这是住在平房大院里的诸多优点之一种。它可以让人心无旁骛,不再有继续奔波,不再追逐心思里有但是又很难说清楚的所谓好地方。
大院子里的地气,天赐的季节气息,不在平房大院是体会不到的。那份阴凉,带着某种香气的阴凉,是从土地深处,从植被深处,从历史深处弥漫过来的。这样的香气包含并不限于瓜果蔬菜的味道、也包含但不限于香椿树杏树桃树梨树核桃树樱桃树的树枝树干树叶树皮的味道,它幽深清凉颐和而醇厚,只在乡间的平坦的院落里,不上楼,不入城市。
五一以后终于开始灼热的阳光里,人们都被晒得开始躲到阴凉里了,尽管屋子里还多少有点冷,但至少户外的阴凉里眼睛是舒适的。不过,大地上的蔬菜和果树们的嫩叶,却像是都非常喜欢这样的阳光。
晒得透明的嫩叶,不仅没有打蔫,而且还因为这种透明的晒而开始了分分秒秒的成长,加速成长。香椿树的叶影投到地面上形成抖动的风影,风影里的阴凉则是不冷不热,最为温和适宜的地方。
大葱的葱管儿像是金属一般站得笔直,头顶上方的葱花又白又圆,像个刺猬头。用一根根针状的植物纤维织就了无懈可击的球形。它们,葱管儿和葱头——为了区别那种叫做葱头的蔬菜,这里应该叫做葱的头——都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自得其乐,得其所哉。这个季节还没有被晒蔫的植物,一是阳光强烈的强度还足以晒蔫它们,一是植物从冬天里吸收的水分和积聚的生命力,还都在温润的蓬勃中。
风在院子里从四面八方吹来,把高高的树冠和地面上的韭菜苜蓿葡萄都晃动到了,没有死角,台阶缝隙里钻出来的枣树嫩芽,一点也没有被风吹动,顽强地而固执地生长着,每一片叶子上都闪着油脂的亮光。让觉着它好像是初生的动物,而不是植物。
大院子里,装得下几乎任何你想要种到自己家的植物。也就装得下一颗可以稳妥安定的心。大院子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确认的自己的家。坐在自己的家里,看地上的影子,树影和墙影一点点地镶嵌蔓延,悠悠得让人分明地体会到什么是光阴。
牧羊犬被锁在狗舍里,一开门就嗖地一下蹿了出来,来回在院子里跑圈,然后直冲那被拴着的黑色土狗,两只狗狂叫着咬在一起,似乎并未真咬,而只是在进行一种热烈的庆祝仪式,庆祝至少有一只同类已经出笼获得自由。这是狗和狗之间的一种交际方式,情感表达方式。它们狼奔豕突的蹿和亲密无间地咬,都是在抒发在这个大院子里的生活的激情。
而此刻坐在院子前面唠嗑的人们的讲述,已经带有了文学作品式的细腻。人们在这样的讲述和聆听中内心趋于圆满。
乡村是人心可以降落到真实与周翔中来的最终的家园,城市密集建筑叠层架屋的鸽笼格式人口太过集中的家,实际上已经弱化了这种家所应该的好感觉,让人逐渐陷入抑郁和狂躁。
在一片欢声笑语里,三姑三姑夫还有表姐表妹一起动手,包的是院子里直接采来的苜蓿和韭菜馅儿的饺子。因为包得太多,只好先煮了,再放冰箱……
在这个有着深广的大院的平房里夜宿,很快就会陷入深长的睡眠之中;周围多远都没有噪音,却有夜本身应该有的类似放映电影前一段胶片呲呲呲的声响。那是高树上的鸟鸣,是院子里趴在地上的狗偶尔挪动身子的时候皮毛与地面的摩擦。是院子里的韭菜苜蓿海棠苹果的生长,是恒远的大地深处某种神秘的脉动。
柔软的床铺和厚厚的被子给予人的安顿感无远弗届,这是乡村中的睡眠,这是人类建筑密集的城市中早已经远远失去了的享受。
任何旅游点都给不了你这样的好感觉,因为商业化的格式,因为非自然状态的居住格局。到哪里才能如此非商业化地住到人们正常的居所之中呢?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家乡,只有有亲人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