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太平河边的几棵大泡桐树
梁东方
虽然以前的经验屡屡证明,不管屋子里已经多么热,不管马路上已经多么热,到了有树的户外,到了林中,到了高高的树冠上有鸟鸣不已的所在,到了高树上筛下来的阳光已经衰弱无力的地方,就依然可以让人觉着时间不是煎熬而是享受。但是,这样的经验再次被验证了以后,还是会有一种惊喜的感觉。惊喜于其实城市里灼人的热,并非自然的本意,而不过是人类自己制造的美其名曰热岛效应的煎熬。
所有的一切,干旱高温缺水没有植被,无一不是人类自己的造就。
现在的太平河里已经没有一滴水,据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全年唯一的降水季,七下八上降水月预先腾空水道,以便泄洪。腾空了水道如果没有洪水,那就不会追责;但是没有腾空水道一旦有了洪水,便会是一种失责。这样一来,焦热的六月下旬的日子里,太平河等等一向作为景观河道的水面便悉数干涸了,露出了鱼鳞状的黑土,黑土龟裂的缝隙里还有风干的死鱼。
骑车从有坡度的弯道上快速地一闪而过的女人,惊喜地对前面骑车的男人叫道:真好,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周日的上午太平河边,河里没有了水,无冬历夏都会在那里钓鱼的人自然也就不来了,上午的时间就再少有人至。望望外面剧烈的阳光,有车一族也不出城了。但是在这里,高大的树木上鸟儿咕咕哝哝,真有了森林里的好感觉。
不管是不是人工的,只要有树,就好。有树没有人,就形同夜色中的某种寂寞无边之状了。这样的相仿,直接就已经降低了对温度的感觉。
远处几个干活的园林工人时断时续的对话,也能清晰地飘过来,只要你愿意听,甚至能分辨得清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
河边是户外的幼儿园。仅有的几个人,也多是带着小孩子来玩的。小孩子一般都是学龄前的,不会玩手机电脑游戏的那个年龄段的。他们被大人带在电动车后座儿上快速地闪过,停在大树下草地上,盯着小虫小草撅着屁股研究起来没完没了。他们和自然还没有脱离,是自然中的一员,他们其实是在带着他们年轻家长重回自然。尽管它们的家长在他们在自然中玩耍的时候,大多都是在看手机。
来了两个穿着橙色情侣背心的老人,看见杏树上有杏,立刻就停了电动车,拿出袋子来,开始采摘。
那是一种小杏,还都青着。但是这些人总是奉行只有摘回家才是自己的原则,哪管有用没用,先占为己有再说。
别人用眼睛斜着他们,他们根本就不觉闷,不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妥。
仔细看,他们穿的也并非什么情侣背心,那老婆子穿的是一件近于橙色的褂子,凑巧和老头儿的橙色背心是同一色系而已。专门出来找公共绿地的便宜的人,买什么情侣背心的几率是较小的。
这几棵被偶然保留下来的泡桐,我在它们的高大而微微倾斜的树干撑着的巨大树冠下,躲避着夏至以后暴烈的阳光。它们斑痕累累的树干上,既涂着防虫的白绑腿,还厾着几个紫色的点子,不知道曾经经历了什么。不管经历过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活下来了。
这很不易。
这几棵粗大的泡桐树,是这河边绿地修建之前就已经有了的,一直被保留下来。所以比公园里别的树木都高大茂密。
因为哪怕不是要盖房盖楼,而就是是要建成公园儿景点儿了,第一个动作就是要把现在那里的树砍掉。不管那里的树已经多么粗、多么大、多么有规模。这有一个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它们不符合规划,站得不是地方,至少不是横平竖直。
这是现在愈演愈烈的规划景观的规则。当年建这片水边绿地的时候,这种规划规则也许还不严格,也许是某位规划者、决策者良心发现,觉着种小树等着小树长大,不如直接留着大树直接形成景观好。
这几棵被阴错阳差地保留下来的泡桐,浑身都是疤痕、树洞,以及被砍过的、被修剪过的枝杈甚至侧干主干(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们会倾斜的原因)上一直留着巨大的伤疤;但他们依然活着,高高的树冠投下花儿凉,甚至很有幽深的效果,让人在在烈日当空的上午时分也能坐得住。
干旱而高热的天空和大地之间,正在上演一场势不可挡的酷暑的大戏,它将把时间的一切都烤焦的架势咄咄逼人,让一切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但是这几棵高大的泡桐却依然沉静,沉静地摇摆着自己高高的树冠上的宽大的叶子,努力为脚下投下一如既往的阴凉。
它们是那么美。在一向没有大树、没有成片的大树的华北平原上,它们以已经有了50年左右的树龄的壮硕的身体,投下的成片的树荫,形成了那些人工的、新造的风景,水泥风景,永远追不上的美。
不管是不是硕果仅存,反正已经是超乎想象了。
在一片冒烟的干涸里,它们就是还容人喘息的,名副其实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