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东关公园
梁东方
年底的最后一天,下午照例要出去散步。父亲还是习惯性地往军校广场走,给他建议,别在同一个地方绕着圈走了,走直线吧。于是父子俩迤逦而行,到了东关公园。
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尽管每次回来都会经过公园旁边的东风路,都会从马路上望一望没有围墙的东关公园里的那一片面积不大但是很耐看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楼阁水上人家。
矗立在水面上的翘角飞檐总是最美好的传统人居意象,是从本地平原上的日常居住状态出发最为向往的南方风味的理想居所,甚至是想象中的神仙环境。所以往往在北方的园林里会直接将这种理想直接塑造出来,成为人们可以将梦落到现实里来的所在,成为以往公园的价值所在:传统上的公园的初衷往往不是一块保存大自然原始风貌的保护区,甚至不是通往大自然的一扇珍贵窗口,它更多的是实现在日常生活里无法实现的理想的想象园地。
以前所逛的东关公园,小时候所逛的东关公园,都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为人们一再光顾的看热闹、看稀罕的所在,它用其实并不很多的亭台水域所营造出来的北方干旱平原上的盛景,与历史更为悠久但是面积要小很多的莲池一样,成为保定城区仅有的园林景观。
不过严格地说,东关公园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里都不在人们感觉意义上的城区里,都在城外,在将城墙拆除以后改成的外环路之外,虽然是紧紧地挨着外环路也就是原来的城墙的。城墙没有了,城墙外的护城河却被笔直地保留了下来,让人不由地想象,如果当初城墙不拆的话,这里现在也会是很有特色的的景点了。
这样沿着城墙的公园还有一处,是在南城的动物园。不知道是先有一段城墙没有拆,还是先有动物园以城墙为围墙,反正那一段城墙因为是防止动物外逃的最佳屏障,也就与动物园一起被保存了下来。后来城墙越来越珍贵,其珍贵程度甚至早已经超过了动物园本身。以至于很多慕名而来的人,根本就不是为了看动物,而是为了看城墙。
站在那一段动物园的老城墙上,俯瞰城市,俯瞰西护城河,俯瞰体育场红二师留法预备学校,也许还能约略地体会到一点点伟人年轻的时候徒步环绕保定城墙一周的时候的,那种视野和情怀。
地理存在的改变对人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是巨大的。一处可以俯瞰自己的生活的城墙,比只能生活在平面上的井底之蛙式的生活格式要有诗意和哲学意味得多。这是拆城墙所造成的诸多后果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一种。
东关公园虽然没有了城墙,但是还保持着有城墙的时候的格局。以前城外的荒草土丘与野树沟壑虽然历经整治美化利用至今却也还有过去的大的地理格式框架,城墙下的大坑,大坑中的树林,护城河外面的水域,水域周围的岸柳,依然是其作为一个公园的最基本的构造元素。一代代的当地人从原来买票进园、月票进园到后来的免费开放,都早已经将这一块难得的的绿地作了自家的后院一样常来常往之地。
小时候虽然住得离这里不远,但是也只有逢年过节至少是过星期天的时候,阖家游园才会到这里来一趟的。那时候印象很深的是公园门口柏树林中的“武松打虎”雕像:一个浑身是肌肉的劳动人民形象的汉子,正分开两片巨石,虎视眈眈地向斜下方凝视着什么。之所以我们那时候以讹传讹地认定这是武松打虎,就是因为他的形象和姿势都说明他正发现了敌情,并且因为敌情而愤怒,还因为愤怒而毅然决然地准备战斗。虽然看不见他正怒视着的老虎,但是我们都从他的姿势里看见了他看见的你只老虎。
有意思的是,其实这和武松打虎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座雕塑的名称叫做“劈山引水”,是雕塑家刘士铭1959年参加莫斯科社会主义造型艺术展的作品。开始放在保定火车站广场上,后来挪到了东关公园门口。现在的位置在公园里面,过了护城河桥的正对面的影背墙的位置上。以今天的眼光看来,这个健康到了健美先生水准的力士形象,除了丰富的历史信息之外,依然有着人类对自身力量和意志甚至是性别美的一以贯之的寄托。
更关键的是,它在漫长的时间跨度里,作为一种恒久的物象,已经浸染上了作为观赏者的个人的历史记忆,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我们生命时光的见证。有这样的被见证的感觉的,在保定本地人的范畴内应该不是一个小数。
像今天这样的数九寒天里,稍微向阳一点的高坡上,也依然会有一群人高高地挂着鸟笼、围着牌桌,用既铿锵有力又痛快淋漓的保定话聊着大天儿。无论春夏秋冬,每天这样坐到公园里,已经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保定人悠久的体育锻炼体育运动的传统在东关公园里也自然会有体现,园里有专门的运动场馆,也有露天的“群众性体育运动”场面:围在一起踢毽子的人个个身材挺拔腿脚灵活;几十张乒乓球案子周围人人腾挪移转热气腾腾;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居然还有专门练习打弹弓的场地,用捡来的废旧的床垫被子将一面墙围住,中间的绳子上挂着很多葫芦形状的塑料饮料瓶,远远地站着的几个大老爷们人人手持一把弹弓,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啪啪有声地发射着看来是永远发射不完的童年的快乐……
我和父亲慢慢地在公园里走了一圈,看到了很多过去留下了我们一家足迹的地方。那一片芍药牡丹园儿,以前是没有栅栏的。四月的时候花朵就在平地上盛开了,周围很多看花儿的人都举着相机,还都要把自己和花儿照在一起。高大的杨树下散发出来的带着树脂清香的味道,仿佛春天的气息还没有散尽;但是初成的浓阴下的夏日的阴凉已经逐渐到来。芍药牡丹介于这两者之间,短暂而美丽,让人永远记住了这过渡时节的光阴。
那同样在一片大杨树林下的游乐场,我儿子小的时候曾经在那里玩过。爷爷奶奶领着,一家人环绕下的那个一两岁的娃娃却已经有了坚持坐在猴子拉车转圈的座椅里,怎么也不下来的坚定意志。那时候的一张合影,已经成为我们阖家记忆中再也不能重复的永恒。
而再向前推,更早几年,带着当时作为女朋友的妻子第一次回来,一家人出来游玩的地方也是这里:是东关公园,是五一节的柳荫之下,与亭榭之间的桥涵之上年轻而愉悦的阖家欢乐。
那时候,我们风华正茂,父亲还没有退休,妹妹还小;而母亲,还没有病,还很健康,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