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对于一条路的怀念
梁东方
这条路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儿子很小的时候就骑车带着他,辗转地穿过早已经因为上游修建水库而没有了水的、沙漠一样滹沱河河道,走上窄窄的路面没有硬化、满是雨后凝固的车辙痕迹的北堤;走上北堤几乎完全被树荫覆盖住的林荫道。
那时候的北堤很狭窄,很坎坷,但是两侧树木蓊郁,几乎将道路全部遮蔽;路边野花野草茂盛,一片葳蕤纷披的原始之相。路面上的车辙并非汽车车辙,而是自行车手推车三轮车的车辙,走在这样的路上永远不会遇到汽车。有拖拉机偶尔经过也仅仅是越过堤坝,从堤坝外面到里面去,或者从堤坝里面到外面去。而堤坝内外,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那个时代的这条堤坝路两侧还都是最典型的农业社会景观,有天风地雨,有远山近草,婆娑的树影之间满是天人合一的旧时光里的美好模样。带着孩子在这里看花看草看蚂蚁看小鸟看春夏秋冬的农事耕作和收获,散步跑步骑车野餐小睡,在很多位置上都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迹。
孩子逐渐长大,这里的道路也逐渐变化,但是周围的林荫道的基本格局没有变。哪怕是最后变成了平滑的乡间公路了,施画了黄色标志线,相隔不远就有一个错车位,虽然步行起来因为车辆经过时过分狭窄而有了不便,但是总体的风貌还在,还终究是一个城市之外的自然去处。尤其那些已经几十年的大槐树,曲虬地立在小路边上,即使到了冬天叶子全部落光了,也还是让人可以凝望的风景。
大坝内外两侧平原上的庄稼地上也发生了些变化:过去单纯的玉米小麦季节轮作逐渐点缀上了大量的树苗和蔬菜,果树和油菜向日葵等经济作物大量出现;后来树苗和蔬菜之间又有了很多中药材种植,其奇花异草之中充满了崭新的知识,是一个活的中药实践认知场。
即使不去细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植被花朵,只是在大堤上慢慢走走,因为堤坝是平原上的高点,始终在高点上行走,透过粼粼的树干,一直就可以望见两侧无边的植被排挞而去,依然是一种难得的好享受。是这个城市突飞猛进的时代里的,一个可以暂时回到人与自然最和谐的农业时代里的珍贵窗口。
不知不觉之间,这条路就成了自己在郊外的保留线路之一。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会慢慢骑车走一走,作为属于自己的公园,作为属于自己的景点。然而,这一次,却吃惊地看到,这条路已经不存在了!
尽管对于这一天实际上早已经有了预感,因为以前的很多条属于自己的郊外路线都这样突然消失了,这一条估计也很难保持很长时间;但是如今一下就没有了,还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就失去了需要至少几十年的积累才形成的那条林荫小路。
小路荡然无存,大路宽阔无边。菜地麦地玉米地大槐树池塘果园都消失掉了,路边上所有的树木都已经砍倒或者挖出根来,所有的植被都已经被垃圾和土石方给掩埋。大地和树林中的细节没有了,参差多变的大自然的造物没有了。和这个时代里最通常的情况一样,未来只是汽车行驶的路好走了,却永远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
其实即便是要修大路,汽车走的路,原来那条小小的林荫路也还是完全可以作为慢车道,作为让行人和自行车走的绿道留下来的。总之会比新造一条种着新买来的小树的崭新绿道要更与周围的大自然贴合,更有历史感,更尊重原有的大地秩序。更何况现在修建的这还是一条滨河的观光大道,旅游大道。
我这样不由自主地感叹着的时候,一个自行车后架外侧带着马扎的老人,慢慢地骑车追上来。点头打着招呼。他对我应该保留过去的林荫道作为人行道的观点不置可否,始终不接这个话茬。他莫非是更愿意让新修的大路把过去的一切都覆盖掉,不愿意新路上再有过去的痕迹?还是说因为对我的身份不明怀有戒备,不便这样公开说出不一致的观点?
这不能不让我这样一个外人,感到诧异。他可是就生活在附近村子里的人,是直接被剥夺了每天晨昏之间都来享受林荫道的权利的人。但,是强势话语下的宽大马路的观念,似乎已经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要么就是欲言又止,终于不敢发声?抑或是他更明白:不管怎么样,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多说无益,不说为好吧。
是啊,还能有对这一条过去的路的怀念,就已经是人类可能给予它的最高的礼遇了。在人类占领全部地球表面的持续扩张里,一切古老自然的与天地相和谐的东西,都将被怀念。
它们都会成为传说,美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