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若比邻
亲人永别,晨昏之间,人在床边执手相守,却怎么也留不住时间,也减轻不了那巨大的痛苦和悲伤……这样的一幕往往会在事后被我们永远地埋葬在自己的记忆里,变成无法回忆也不愿回忆的巨大症结。任何表达与纾解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会在努力的遗忘与绝望的压抑里,让那样的一幕只随着自己的存在而存在,并将随着自己的消失而消失。
而挪威的诗人歌手琳恩·玛莲却用近乎清唱的方式,描绘并且传达了这几乎不能传达的情致。
我走进你的房间,坐在你的床边,
你痛苦不堪依然坚强,我依稀还能听见,你临终的遗言:
天堂就在比邻,并不远在天边,不要说再见,梦中相见,音容尚在;
天堂就在比邻,要来看我的话,倏忽可见;
不要哭,我们依然昼夜相伴……
在钢琴的背景音里,她一句一句地描绘着和亲人永诀的场面。她的词句清晰,态度沉静,不仅没有失声甚至还可以说是相当客观——这样的客观实际上也是对逝去亲人的如在眼前的再次重临般的场景的珍惜把握与最好刻画。但是她客观讲述着的,却是情深意切的最后遗言。那遗言之中的宗教意味是对活着的人的最好安慰,却也是无尽悲痛的最大渊薮。天堂并不遥远的信奉,是生死之别中的亲人之间的最后依托。不管平常相信不相信,在这一刻,都是信的。在不信的信里,我们看见了人类在最残酷的生离死别中那最诚挚的心。
琳恩·玛莲用这样一首唱出来的诗,代替我们宣泄了内心里最痛的隐忍。在她平静的歌声里,我看见了母亲,我看见了姥姥姥爷,我看见了爷爷奶奶,我看见了舅舅妗子,我看见了远去了的师长和朋友……他们在人世中与我的交集,他们永远地离开我的时候的音容,这一次将藉着天堂若比邻的吟唱,被和缓地悄然唤起,又和缓地轻轻放下。
很多情绪,你如果用文字直接写下来,就不是那情绪本身。你充其量只是将那种情绪用词句总结了一下,对那种情绪的外壳描摹了一下,你无论如何也抵达了不了那情绪的内核。我们注定永远无法抵达那些情绪本身,也更不愿意触及那情绪!而抵达不了就抒发不了,抒发不了就一直耿耿于怀。这是写作者的痛苦,是画家的痛苦,是其他一切艺术形式的痛苦。但是,不纠结于情绪本身,而是靠着旋律的姿态,来做那情绪的外延的反观者的音乐和歌曲,有时候却是具有某种超越于一切手段的崇高力量。
在说不清的时候就不说,就以旋律和音响的姿态来远观那情绪,反而使那情绪的样貌突然舒展、弥漫开来。这是音乐的力量,是意义未名的曲调与清晰喻示的歌词相结合以后迸发出来的诗情刻画与传达。
据说古代的诗人,是将自己的诗句以吟唱的方式来表演给大家看的。他们的声名因着这样类似今天的歌手的方式而传播。现代的诗人,影响力巨大者,实际上也大多数都在那些自写自唱的歌手中间。得了诺奖的鲍勃·迪伦大约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被肯定的。得不得奖其实都不影响他们作为人类情感的描绘者与表达者的光辉,即如琳恩·玛莲。你如果对她还不熟悉的话也不要紧,只要知道王菲的《我愿意》和林忆莲的《我坐在这里》都是翻唱自她的歌曲,便可以想象得到她的深入人心。
中国的歌手,单一地以好嗓子为判定优劣的标准;他们受着商业操作的左右,一味地反复歌唱着又别人写出来的、自己未必都有所感的爱情,将人类诸多情绪限制在这么一个狭窄的范围内,翻来覆去,多是乏善可陈的陈词滥调。没有属于创作者的独特发现和独特视角,没有人在世界上丰富广泛的情绪情感涵盖与艺术表达,距离琳恩·玛莲这样刻画了人生的林林总总乃至生离死别的场景与情致的诗人歌手,尚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