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红旗南大街向南
红旗南大街,30年前是不存在的,到了五里庄就已经是纯粹的乡下了,市政道路已经结束;乡间的土路,至多是小公路继续向南蔓延。在没有任何自然阻碍的平原上,这种蔓延的方式竟然不是笔直的,而是迂回的,不断地拐着直角的弯儿,需要你不断地矫正和询问才能最终回到继续向南的方向上去。
因为所谓向南的方向,无非是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连接而已,每两个村庄之间的这种连接只是因循着历史形成的道路习惯,要想走一个长途,就必须前错后赶,每到一个村庄都重新去寻找继续向着那个方向的道路。
那时候的道路是狭窄的,也是安静的。几乎没有车,路两边都是柳树,两边的柳树的树冠树梢都已经挨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个深深的胡同。在麦子黄熟的五六月份,这种在平原上难得的阴凉和地边咕咕流淌的井水一样,浸润着行路者的心。
接近中午的时候,地里弓腰割麦子的人会聚集在地边的柳树下,从辘轳井里提上清凉的水来休息。西山上下来的白云从头顶上驶过,啁啾的麻雀在树丛中与越来越强大的蝉鸣较着劲儿,一派古朴自然。当然不论是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古朴自然在持续了几千年以后,会恰巧就在他们所处的八十年后期开始,以越来越快的加速度迅速被毁灭。
在靠近村子的地方,甚至就是在房前屋后的位置上通常会有成片的菜地,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洋白菜都是应季的,一年里只有这个时间才会生长。他们的味道远远的就已经在道路上飘荡了,翻飞的蝴蝶和有洞眼儿的菜叶都是现在闭上眼睛就能重新看到的景象,而有意思的是至今记忆犹新的却只是西葫芦的那种青青的略涩的味道。
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节奏是舒缓的,舒缓的和路上偶尔走过的牛车马车一样,始终秉持着自己天然的节奏,源于动物植物的内在血肉筋骨的节奏,没有机械,没有油渍,没有轰鸣的蛮力,更没有漫天的雾霾。
骑着车子转转折折地行走在这样的山前平原上,麦收时节天高地远的干热与树荫树凉密集的清爽之下,人就总有一种想要纵情歌唱的冲动。为这千百年来人类生生不已的绵延,为这乃祖乃宗一直以来和天地之间形成的永恒的默契,更为自己有幸置身其间的愉快和兴奋。当时就想,再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没有想到,再来是可以的,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早已经毁灭,早就变成了虽然宽阔但是很破烂的马路,车流滚滚、尘土飞扬;高速高铁的高架水泥桥左一道右一道,纵横交错地将平原割裂成了坑洼不平的条条块块,不再有原先的完整。气候干旱,河渠干涸,没有了树木,没有了井,甚至没有了杂草和虫鸣。几十年过去,含混的雾霾之下,人们的生活场景里已经再也找不到原来一点点山水田园平畴沃野的诗画痕迹。
这自然不是红旗南大街本身的独一无二的病症,而是整个平原上,整个华北见微知著的写照。在八十年代,人们都说人生最大的成功就是活到2000年,到了那时候实现了四个现代化,要什么有什么,不仅吃喝不愁,上天入地也易如反掌完全不在话下;这在相当的意义上是已经实现了的,只要有钱,有足够多的钱,快速地奔驰一下,上天一下入地一下,都能简易地实现。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代价竟然是丧失了全部的环境的清新美好,而且是不管你有钱没钱,不管你去没去快速奔驰或者上天下地,一律都要生活在肮脏的雾霾下、滚滚的尘烟里和干涸到近于寸草不生的土地上。
所谓发展这柄双刃剑,那一侧的刃锋利不锋利还不确切,其这一侧的刃可也未免过分锋利了!不仅削掉了草木植被,还削掉了天空和大地,削掉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老子所嘱咐的道,自然之道,一朝破局,万难恢复;而且断然也没有任何恢复的念头,这样不计后果地疯跑下去,其实后果已经可想而知。
对于人来说,不美的生活,不与纯净的自然为伍的生活,必定没有质量可言。此言信夫。